相框唯美句子
时间:2022-04-24 16:16 | 分类: 句子大全 | 作者:人民文学出版社 | 评论: 次 | 点击: 次
相框唯美句子
1. 好听又简短的相册名称有哪些
您好 可以参考一下的相册名称~ 霸气的相册名称 其实, 我们都没忘记 。
▓▓ -小感伤 ゛╗黑色蕾丝黑丝袜黑色指甲对不起最伤人你知道吗、纠结控/︶属于我的情歌小调调你不像他 ﹏时光崩断了我幻想的逻辑丶让心跳停了。你的敷衍丶我何德何能一颗受伤的心、禁不起折腾没心没肺的,哭教室里我们传的小纸条。
︶ ̄我的骄傲退烧了丶゛你身边的人曾经是我- - 惜习丶把思恋改变成信念。某某某.我们相忘于江湖我也可以很温柔是我太虚伪所以放弃ヽ籹囚实茬无须楚楚钶怜。
-不浪漫的浪漫°你知道没有你莪过的很好?狂风暴雨抹杀不掉爱|▍ヽ搞清楚状况好不好!Face。你要不要゛肆无忌谈ヽ笑的哪一年▓﹏学不会、阿狸的纯真、-蒲公英和纸飞机的六月。
哭、也挽不回逝去的一切。怪我太爱你丶才会太思念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人生如白纸丶被一眼望穿造作 惊艳了的小心跳。喵了个咪的回忆 // 如果可以请给我幸福 霸气的相册名称我忘不掉你zz没有结局的恋爱悲伤已成曲╮如果还能孩子气。
我的世界只要你懂。你终究不是我的、小妍﹏歌词虽美,却美的不现实如此的努力别人却未必领情一丝微笑换不悔的痴情骄傲比倔强更孤单╮继续完结那份友谊吧 //旧伤感也许可以怀恋的只有曾经°烟、熏黄了手指 空了城旧了梦、谁懂夜的黑!断点~~他说,他不爱我了云中的Angel也掉落我是你看不透的迷。
老娘不发嗲、当我纯爷们啊过云山的葵与夏゛沉迷于网络、沉迷于现实阳光〆依旧如此耀眼っ温柔小媳妇°moment╰可不可以不勇敢。㎜ 怀秋 ゝ一巴掌扇死你虚伪的心 。
很高兴为您解答~。
2. 毕业写在相册里的唯美句子
1、我在不断遇见和失去中学会成长,很感谢我的成长岁月中,一直有你。
2、久逢知己,感谢有你。
3、谢谢你曾带给我,这段完美无瑕的日子。
4、也许,前路有着太多的坎坷跟不确定,但是感谢这个时刻,在我身边的人,依然是你。
5、感谢一路有你,向阳向暖,未曾离开。
6、感谢所有有你参与的日子。
7、感谢有你,那瞬间的灿烂,我才会珍惜。
8、谢谢那些没有义务陪我但却一直陪我的人。
9、为过去的相遇说再见,为现在的相处说感谢。
10、我好朋友的新朋友,请你,照顾好我的好朋友。
11、假如有一天你还记得我,当你玩累了,想哭了,打电话给我,不能保证逗你笑,但我会陪着你。不论友情,还是爱情。
12、朋友就是——我前言不搭后语,你却都懂。
13、身边总有几个这样的朋友。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斯斯文文的,熟了以后就不知道是哪个神经病院放出来的!
14、后来就算互相伤害过弥补过决绝过原谅过,我们印象最深的还是纯洁无二的友谊。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倒无关紧要了。这个人,必须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丢了就不完整了。美好的情谊,经时光筛选,沉淀下来的是固有深刻的联系,足以让后来被时光冲散的我们找到相聚的路途。
15、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你知道我说了什么吗。青春时期被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包围的我们,比任何人都没心没肺地活着。以自以为是开始的爱情往往不会长久,就像两个自恋的人在一起难免比较,自然做不来真心朋友。偶尔有想要珍惜的东西了,也放不下姿态,眼睁睁看着Ta向迎合者敞开双臂。越过青春时期,懂得了,也错过了。
16、很多的梦,在等待着进行。而我已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17、人越年长,便会逐渐对身边的人越来越淡然。很多人出现了。又消失了。犹如坐看云起云落,实在是没什么可解释说明。朋友有离有合,爱人此起彼伏。很多感情目的不纯,去向不明,对待不善。我们手里能够握有的感情。归根到底是几个人的事。
18、我不怕热闹,我怕的是热闹后的寂静。都说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可是每次曲终人散,都让我落寞得说不出话来。所以笑,就尽情地笑,记住所有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干杯吧朋友,为了下一次的相聚。
19、好久不联系的朋友,我不知道要用什么理由关心你的生活,我不知道要用什么借口让你能听一听我诉的苦水,我怀念当初的日子,即使我知道生活总是往前。或许我很久没有联系你了,不要觉得我无情,不要觉得我喜新,不要觉得我厌旧,我只是怕一开口,就变成了令人心酸的客套。—— 致我曾经的好朋友
20、成长的道路上总有更新奇的事情,更有趣的新朋友,人的心灵却很小,根本装不下那么多,所以一路前行,一路抛弃。
21、无论明天发生什么,我们都拥有今天。如果以后,某一天我们无意中相遇,那也没什么,我们会是朋友。
22、你是我的朋友,我会一直陪你到最后。
23、朋友就算再好,总会有一段时间互不理睬互不关心,不是因为厌烦了,那是因为认识了新朋友,那是喜新厌旧了吗?也不是。真正的朋友是当一段冷漠的时间过去后,还是依然可以在你的身边关心你和你一起打闹一起吵架,许久不见后再相聚也不会尴尬,像往日一起吃饭还是有说不完的话题,讲不完的心事。
24、可以吵架,但不能影响关系。无论友情还是爱情。
25、别把朋友这件事想的太复杂,它不需要什么承诺,背景,实力,层次。只需要你对我信任,我对你理解就够了。
26、生活并不完美,我依然快乐。虽然拥有过的东西会失去,得到过的友谊会离开,想追求的感情还那么遥远,但是,我懂,我懂我身边的一切事与物,我会珍惜。
27、我不贪心,只希望现在的朋友都不变,以后还是可以相聚。无关金钱名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能潇洒开心的日子就忘记痛苦。老了,以后相拥回忆往事,在黄昏下相望。
28、时间,带不走真正的朋友;岁月,留不住虚幻的拥有。时光转换,体会到缘分善变;平淡无语,感受了人情冷暖。有心的人,不管你在与不在,都会惦念;无心的情,无论你好与不好,只是漠然。走过一段路,总能有一次领悟;经历一些事,才能看清一些人。不离不弃的,才是真朋友;不见不散的,才是真守候。
29、愿十年以后我提着老酒,愿你十年以后还是老友。
30、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愿能再见你,我知道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
3. 求可以写在《相册扉页》及内页的美言美句
林清玄《林泉》不错的美文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青春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浅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含着泪 我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送别不是所有的梦 都来得及实现不是所有的话 都来得及告诉你疚恨总要深植在离别后的心中尽管 他们说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可是 我一直都在这样做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 又要错过今朝今朝仍要重复那相同的别离余生将成陌路 一去千里在暮霭里向你深深俯首 请为我珍重 尽管 他们说世间种种最后终必 终必成空飞鸟集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秋天的黄叶,他们没有神麽可唱,至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是大地的泪点,使她的微笑,保持着青春不谢。这些微思,是落叶的簌簌之声。
他们在我的心里,愉悦的微语着。人是一个初生的孩子,她的力量是生长的力量。
鸟儿愿为一朵云,云儿愿为一只鸟。绿树长到我的窗前,仿佛是喑哑的大地发出渴望的声音。
错误经不起失败,但是真理却不怕失败神爱人间的灯光甚于自己的大星月儿把他的光明遍照天上,却留着它的黑斑给他自己。爱就是充实了的生命,正如盛满了酒的酒杯。
当人微笑时,世界爱上了她,当他大笑时,世界便怕它了。永恒的沉默着飞鸟集,原定及业的序曲开始于黄昏的音乐,开始于他对难以形容的黑暗的赞歌 也许很多年后,我不会陪在你身边; 也许很多年后,我会遗失你的名字。
风筝牵引着我,直到棉线挣断, 原来那些一起飞翔的日子,自己从来都不曾忘记。
七堇年 | 所有句子的最东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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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北京、伊尔库茨克、贝加尔湖、库页岛,这趟旅程是因为“对从未踏足之地的思乡之情”,还是出于对现代生活与琐碎日常的厌恶,或者,仅仅是一次无谓的逃离?
所有句子的最东边——《与此同时》创作谈
文 | 七堇年
Igor是一位俄罗斯洞穴探险者,2018年曾经带着他的队友们来重庆探洞。我全程陪着他们探洞、扎营,共同度过了一个多星期。令我意外的是,这帮俄罗斯人全程滴酒不沾,却要在营地做很fancy的早餐,做完了洗锅,然后很有仪式感地煮茶,再足足喝上两小时……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在茶里混了酒,毕竟在户外探险圈,这种慢节奏休闲,我闻所未闻:明明早上7点就醒来,却要耗到12点才能进洞……这对于十五分钟内就能钻出帐篷、洗漱完毕、吃完早餐的我来说,简直要疯掉。
我当然试图和他们沟通,可惜他们中只有一人能说点破破烂烂的英语,这令最简单的交流都变得让人头疼。最后一个槽点:这帮大老爷们儿经济十分拮据,非常抠门,让我安排任何事儿都很为难。
总之那一趟我烦透了俄罗斯人,觉得作为他们的地陪真的很“赔”。
Igor回国后,表达了深深的感激,邀请我们也去俄罗斯探险。起初我以为只是客气,说说而已,没当回事。可他们竟然是认真的,反复催促几次,并展示了行程安排之后,我终于在2019年12月去了俄罗斯——我心想的是:且得把赔进去的赚回来不是。
我的旅程与契诃夫《萨哈林游记》中的轨迹重叠:1890年7月到9月,契诃夫只身一人,先坐火车,后骑马、乘船,横穿西伯利亚,一直抵达远东的萨哈林岛。作为当时的政治犯流放地,萨哈林岛上地狱般的惨状和西伯利亚的贫穷、严酷,给契诃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萨哈林岛就是Igor他们的家乡,我们更为熟悉的中文称呼叫“库页岛”,而日语中,叫“稱樺太岛”,就在北海道以北。两百年过去了,岛屿从流放政治犯的地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远东小岛。萧条,寒冷,那种无望和无趣,作为旁观者来看会很美(但自己不愿困在其中):在那儿,生活就像远处某个幼儿园墙外传来的白噪音,全是毫无来由的高兴和直转极下的大哭不止。
也没想到,轮到Igor他们当东道主的时候,非常耿直、大方、热情、靠谱,与在重庆的状态截然不同,我几乎怀疑还是不是同一帮人。也许是重庆的暑热让他们经历了一场culture shock ?从我飞机落地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紧锣密鼓地安排爬山,探洞,钓冰鱼,滑雪,滑冰,打冰球,乒乓球……丰富得令我目不暇接,到了晚上甚至还有俄罗斯啤酒和白令海鲜。
那慷慨和效率,简直了。我反复咀嚼这种反差,非常困惑。不仅是人与人不一样,同一帮人面对同一帮人,竟然也能如此不同。好吧,我的确是赚回来了。我第一次见到沙滩是一片茫茫白雪的忧郁大海,也差点在一条凶猛的滑雪道上摔死。
我回国后,Igor恋恋不舍中国红茶,问我能不能寄一些给他。作为感谢,我当然买了很多,去了邮局却得知疫情爆发,海关关闭,寄不出去了。再后来的某一天,我的微信上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是Igor的妻子发给我的,内容是:抱歉朋友们,Igor因为心脏病发突然去世……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突然死了,留下两个年幼女儿,年轻的妻子,多年的队友……小说似的。就在几个月前,我们还坐在零下二十度的冰湖上,瑟瑟发抖地钓鱼。谁能料到他人就没了,而疫情就这样拖了几年没见消停,种种魔幻现实轮番上演,一切都让人啼笑皆非。
而当时浑然不觉。
为这种浑然不觉……我感到某种细思极恐的东西。那也是我这几年的最后一次出国。
我一直试图把这段俄罗斯之旅写下来。试过了散文,游记,甚至诗……都感觉不对,反复搁浅。鲜润的记忆迅速干旱,龟裂,碎片化,眼看着化为戈壁滩。我几乎要放弃了。最后,因为答应了要参与收获APP的“双盲命题写作”活动,在deadline的推动下,我终于把它搞成了一篇小说。我在更早之前就想写一个家暴男决定去死的故事,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容器来盛放这些素材,终于,俄罗斯旅行让我找到了那个容器。
——我喜欢这种活动形式,它让我的自我怀疑得到最真实的检验。上一次参与《鲤》“匿名作家计划”的检验是非常失败的,因为我写了自己没有亲身见识的东西。那个过程让我认清现实:好吧,自己就是那种只有切肤体验才能写好的家伙而已。
这一次的反馈似乎好些,而如此渺小的鼓舞,也像一抔清水,让人有力气继续走下去,走出这片创作卡顿期的沙漠。毕竟走出困境的唯一方式就是继续走,继续写。
与此同时,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没人知道在所有句子的最东端,意义的朝阳会不会升起……我只是跟自己说,要像个地球那样,不管人类世界发生什么,自己都要踏踏实实保持旋转。
也许旋转本身,就是意义。
作者
简介
● 七堇年,女,1986年生。已出版《大地之灯》《平生欢》《无梦之境》等作品11部,短篇小说等另见于《当代》《收获》《人民文学》等刊。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奖等。
与此同时
文 | 七堇年
1 黎明将近,天色由青入蓝,缀着疏星。
脚下,雪细如粉,头灯一照,闪动微观的虹,仿佛一层钻石粉末。雪鞋笨重,像踩着一双塑料船,走起来得两脚分开,一步一迈。
“看我们像不像两个圆规在走路?”
况子白了我一眼,“屁!”
我踹了他一脚,突然感到自由,没有女人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雪鞋走起来夸啦夸啦作响,登山包与滑雪板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摩擦声,脚下一停,就耳聋般寂静。眼前是最后一段陡坡,仰望:松树一根根陡立,剑指青天。况子把雪鞋后跟的搭扣撑起来,开始爬坡,我也照做了。一到户外,他总是喜欢做先锋,做领攀,给人开路,但那真不是走第一个那么简单,他每一步都要用体重压上去,一脚一坑,深雪吃进膝盖,像是在海水里迈步。
我跟了五十米,热得要炸。羽绒服里,汗水从腋窝滴下,沿着两肋滑,奇痒难忍。从领口里我闻到自己热烘烘的臭汗,想起每次打完球回家,桃子先是冲向我,又刹住,怔怔地盯住我,捂着鼻子,跑开。桃子妈的背影在厨房,一枚轻而冷的声音飘过来:快去洗。
我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会想起这个,心里发紧。我卸下包,一把脱掉外套,只剩最后一件速干短袖。
“狗日的你显摆肌肉吗,冻死你。”况子又来了。
“关你屁事。”我干脆把短袖扒了下来,狠狠一拧,热汗滴在雪上,融出几个小坑。重新背上登山包的时候,背带像粗糙的冰块摩擦肩膀,鸡皮疙瘩一阵,虚脱般爽快。
不知何时天已发亮,我关掉头灯。剩下那段攀爬没花多久。登顶那一刻,太阳蹦了出来,云缝间横着几杠金光。天地澄明,远处的城市一片黯淡,像条大黑狗似的趴在山脚下睡。站在这高处,我俩忍不住号叫起来,野兽般快乐,大口呼吸,想把双肺漂染成一副天蓝色的帆。
风吹来,终于冷。我穿回衣服,拿出能量棒,喝水。况子在我旁边一屁股坐下来,看朝阳。四野白茫茫,粉雪雪道洁净无痕,又陡又窄,像一卷突然失手的卫生纸,一泻到底。世界化作一整山的海洛因,让人无法拒绝的上瘾。
喝完水,我俩眼神儿一碰:上。
2
德语里有个单词是Fernweh,指的是“对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的思乡之情”。我心里那个地方是西伯利亚。读过一本书,《在西伯利亚森林中》,法国记者、探险家西尔万·泰松写的,记录自己在贝加尔湖畔雪松北岬的一座小木屋里的半年生活。开篇,泰松描写他为隐居生活采购物资的时候,去到了超市,茫然面对琳琅满目的货架,心中再次涌现对现代生活的厌恶:“十五个品种的番茄酱——这就是我想要逃离的世界。”
我不想用“逃离”这个词,我可是专门奔西伯利亚来的。从北京飞伊尔库茨克,两千六百公里,航班三个小时。从伊尔库茨克开到贝加尔湖,两百六十公里,却整整要花八个小时。车站破烂得仿佛还停留在八十年代,苏联风,一眼穿越回到童年县城。我查好了贝加尔湖的俄语怎样拼写,一笔一画描在纸上,去窗口买票。
几辆旧依维柯停在后院,车上没人,司机正在捯饬车尾行李舱,见了我,指了指副驾驶座位,竖起手指比出三,用力晃了晃。我不明白,也不想理会,就径直上车,选了个靠窗的座位。
车子出了站,却进城挨家挨户接人。韩国情侣,日本小子……各自站在旅馆门口,等车来接,搞半天只有我大老远跑到车站来……我感觉沮丧,一头贴在玻璃上,盯着外面的乘客。每人都有个大箱子,轮子陷进雪地,拖不动,撂在地上装傻。司机骂骂咧咧地把箱子拎起来,猛塞进后舱,依然朝着每个人比画数字三,依然没有人理会。
兜兜转转一个多小时,人总算坐满了。出了城,车速快了起来,车窗上的水汽迅速结冰,比毛玻璃还毛玻璃,视野变成白内障。我这才明白过来:只有挡风玻璃不结冰,多交三百卢布,可以坐在副驾驶,看风景。但真正坐那座位的,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只能坐那儿,而且没见交钱。
我懊悔不迭,掏出纸巾擦窗,这才发现那不是雾水,是冰,纸巾擦半天,完全没用。一想到剩下八个小时就要这么白内障下去,我烦躁极了。睡不着,眼睛越过座位中间的走道,盯着挡风玻璃看——路面像一条黑胶带,把左右两半雪景草草粘起来,勉强凑成一张画面。色调硬冷,景色重复得几近静止——类似于早期拙劣的电子游戏背景,用简陋的相对位移来表示玩家在前进。
一阵刺啦刺啦的声音从后排传来,我回头看:众人东倒西歪昏睡,只有一个姑娘醒着,用一张银行卡刮车窗,冰屑纷纷掉落,玻璃上被生生刮出一块透明的、闪动着雪景的“相框”。阳光透进来,照亮她的睫毛和瞳孔,蜂蜜色的光晕。她大概二十多岁,亚洲脸,身旁的大概就是男友,时不时从对方耳朵里摘下音乐来听,俩人头凑在一起。我嗓子里涌出一股甜到齁似的酸闷,无端想象这姑娘和男朋友的种种画面,他们刚好上的那个月一连七天不下床的样子,结婚了以后是什么样子,有了孩子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们的吵架,他们的分手。桃子妈在产房里挣扎的情景突然就又从黑箱里蹿出来了,撕心裂肺,号得我发软。当时我被巨大的焦虑和空白碾压,心脏堵在喉口,无法呼吸,伸手想安慰她,她却一把拽着我胳膊咬,疼得我身子一蜷,头撞在一个什么设备的角上。
没过几分钟,我再回头时,车窗“相框”又结了冰,风景消失。那姑娘像是决心要把风景从冰层中解救出来一般,又刮。孜孜不倦,车窗结冰多快,她就刮多快;好像非让这幅黑白照片在玻璃上保持显影不可。刺啦刺啦。刺啦刺啦。说实话,那声音的确刺耳,惹得其他乘客纷纷侧目,而她男朋友就把那些目光顶回去,转头护着那姑娘,露出一种纵容的笑。
我被那刮玻璃的声音磨得莫名烦躁,越发觉得不可忍受……真想让她别刮了,拳头不自觉在捏紧……不,忍住,忍住,我对自己说,七年后那个男友(要是还没分手的话)估计也会和我一样烦躁。用不了七年,三年吧。也可能一年。
不能再随便这么发火了……我努力放松拳头,闭上眼睛,想深呼吸,却只吸到车厢里的暖气,复杂的香臭抵消,混成一种闷人的浑浊。想来我跟桃子妈刚恋爱那会儿也新鲜过,好像也挺开心的,但具体是什么我忘了。婚礼特别累,吵了十吨架。临闹洞房前一天晚上在酒店房间里吹气球,分装巧克力糖。气枪给朋友了,我拿嘴吹,腮帮子酸,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尾,困得快要融化了。那一刻我特别想说要不咱们别结了,别弄了,何必呢,都走吧,让我睡个好觉。
婚礼况子没来,根本联系不上。挺遗憾,没来也好,以他那张嘴,估计我只有被拿来开涮的份儿。据说当天我困得在婚车上直打呵欠,闹洞房的时候整个人出神,反应慢半拍;幸好大家一通胡闹,像葱姜蒜辣子炝炒腐肉,什么味儿都掩盖过去了。司仪的话筒嗡嗡作响,不停啸叫,我站在台上差点打呵欠,拼命忍着不张嘴,眼泪一下子就憋出来了,大家都以为我是感动。
来客们动筷子了,我们开始挨桌敬酒,一桌接一桌起立坐下起立坐下。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人类发明这些破事儿来折磨自己有什么好处。我横了心把自己迅速灌醉,所以空腹一上来就猛喝,迫切躺平。大酒让我难受了三天,也被桃子妈数落了三天,说我整个人横着被抬上床,就直接吐枕头上,吐了两三天,不省人事,还哭,丢下一堆客人不管。我说行了行了都是我不好,反正没有下次了。
3
我知道贝加尔湖很大,但当况子说它有整个荷兰,或者整个比利时那么大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吃惊,暗地里不相信。想Google一下,但手机没网。到了湖岸,信号就时有时无了。一片白茫茫中依稀冒出些破房顶,道路纯靠车辙辨认。我心想,到了盛夏,湖畔一定是尘土连天吧,路面连沥青都没铺。
村里跑着许多同款伏尔加牌面包车,纯苏联风格,灰色,老古董。柴油味儿呛人,人坐在里面抖得像全身都被上了抢救室除颤器。轮胎磨得没了纹路,但对付大雪游刃有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一路上我就从没见俄罗斯人用雪链。
我找客栈老板问逛贝加尔湖的事儿,她开始帮我打电话问村里司机明儿有车不。放下电话,她找了笔,在纸上写下10:30,看着我,笔尖戳了戳大门口。我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大门口上车。隐隐朝阳在地平线尽头闪着一线粉紫,远处的森林尚一片微蓝,空气清爽冰彻,雪深及踝,我大口呼吸,久违的兴奋。
车来了,司机是个蒙古人,身兼数职,除了开车,还是导游、厨师。在第一个下车点,乌泱乌泱的游客已经聚集在湖岸拍照,丝巾飞舞,全国各地的方言都齐聚一堂。这哪里是贝加尔湖,这分明是天安门升旗仪式。
我沮丧得喘不过气,上车后,用谷歌翻译输入中文“请带我们去人少的地方”,俄语翻译出来了,我递给司机看。他歪着头,看不清,拽过手机来认真看,终于点点头。
好像管用。我们越过好几处游客扎堆的地方没停车,一直开到森林深处。没什么人,司机像放狗似的,刚打开门,车里游客便叽叽喳喳蜂拥而出,韩语日语响彻林间,拍照的,踢雪的,都疯了似的。大人这么疯起来其实更讨厌,比小孩儿还烦,因为破坏力更大。不知道是谁来了一脚,大树上的积雪被踢下,全掉进我脖子,一回头,人影儿还见不着。
司机嚷嚷着什么,朝着一丛不起眼的灌木扑过去,搓了搓,然后双手捧到面前,做出“哇”的样子,意思是很香。我们也跟着闻了,的确有奇香,是类似花椒加陈皮的那种辛辣,又有点薄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植物,始终没能搞明白。
游客满林子撒欢去了,司机开始生火,给我们做午饭。他拿出柴,点了火,支起三脚架,挂上一口锅,加水。等水开的时候,切了大坨鱼罐头肉,一堆土豆,一股脑丢进锅煮。我心里一惊——这不喂猪的吗?跟我人不人鬼不鬼那段时间的吃法一模一样。再也不想回到那日子了。
我离开人群,想穿过树林去看看贝加尔湖。雪深及膝,一脚吃进去,半天拔不出来。三百米走了十分钟,终于到了森林边缘,脚下是陡坡,陡坡底下是一望无际的白。那就是贝加尔湖了吗?全冻了,但也没有蓝冰,只是一片平整无垠的白。天际线处,浅浅地一条线收了尾,好像是岸,又好像还是天。有几个游客蹿到陡坡下边去了,正往湖上去,看起来像拍死的苍蝇掉在大白纸上。
食物的味道飘来,大家围坐在大木桌旁,等司机把煮好的鱼汤分到碗里,配着面包蘸。卖相不好,但味道还将就,比我煮的好吃,也可能只是环境不同。吃完,司机迅速把我们赶回车上,原路返回,途中停下几次放我们下来拍照,就这样结束了我心心念念的贝加尔湖之行。
怎么说呢,一切都很相似——期待有多隆重,结束就有多草率。像我跟桃子妈之间。或者说,像大部分人之间。
4
砰,砰。床板下面传来两脚震动。我翻个身继续睡,把被子拉上脸。砰,砰。又来两下。我恍惚知道,只要我一睁眼,准能看见况子猴儿似的用三根手指把自己吊在床沿儿上,摇。他说那是锻炼他的小肌群,攀岩用的。
在火车上,我摇着,做了相同的梦,总觉得还在大学宿舍,下铺还会这样踢我。睁开眼,突然想不起在哪儿。要过一会儿才能回过神来:我这是在火车上,在横贯西伯利亚大铁路上,要从贝加尔湖开始,一路往东,起码要开三四天,才能抵达鞑靼海峡。铁路到那儿为止,到了那儿有一趟跨海轮渡,轮渡坐到对岸,就是库页岛了。况子在那儿等我。
我已经大概十年没有坐过绿皮火车。总觉得,每个年龄段都有每个年龄段适配的交通工具——自行车属于少年,火车属于青年,飞机属于中年,邮轮属于老年。
如今所有人都属于汽车。
我不想属于汽车,我要坐绿皮火车,我以为我坐了绿皮火车,就能回到青春时代。青春就跟大名鼎鼎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一样——盛名在外,身在其中,不过如此。
唯一壮观的是每次火车拐弯的时候——铁轨镰刀似的甩过雪岭,剖开密林,消失在透视灭点。跑道一样的大河,平整冻结,抚着国境线,迟疑蜿蜒。
除此之外,真是太无聊了。白天,雪野是白色的沙漠,枯燥晴朗,贫瘠广阔,植物只剩几笔灰调子,看久了怀疑自己是色盲。太阳总是显得很累,像个不想上班的人,心不在焉地斜斜挂起。在我和桃子妈生活的北纬三十五度温带,晨曦与黄昏难以分辨,差不多的色调,差不多的暧昧,通常看不见日出,也没有日落。而这里不同,黄昏和清晨分得清清楚楚,清晨总是亮的,粉的,而黄昏是黯的,蓝的。雪到深处尽是蓝,阴影普蓝,天色钴蓝,月光银蓝。我记得有一天傍晚,火车穿越一片树林的时候,我看见一只鹿,茫然地站在雪地里,拧着头,看着我们,静静地,困惑地,但也并不在意地。
那竟然是整条穿越荒野的铁路沿线,我看见的唯一一头野生动物。其余都是疲倦的村庄——清一色的老木屋,结结实实地关着双层窗,道路空无一人,像被遗弃的沙盘模型;只有屋顶冒着的那一缕烟,证明生活存在。那应该是质朴到只剩下黑面包、黄油、柴火的生活。只有一个品种的番茄酱。
逃离到西伯利亚,却没有感到自由,只剩一种真空般的茫然——大概是因为语言不通,一切感知都被冻结了。况子吓唬我,要在零下四十摄氏度的雪地露营,于是我带了温标零下三十摄氏度的羽绒睡袋。而事实上,气温一直都在零下十七到零下十二摄氏度以上,尤其是车厢里,暖气闷得我窒息,所有人都热成烤猪,一米九的俄罗斯大个子穿着短袖短裤,蓬头垢面地在过道走来走去,动物园猩猩似的刻板行为。满车都是复杂的人的气味,汗味儿,鞋味儿,泡面味儿,芝士味儿,拖把味儿。我的铺位在上铺,但除非迫不得已,我坚决不肯躺在床上。它让我想起中世纪一种刑罚:囚犯躺在一个壁龛那么大的棺材里,日日夜夜,不得动弹。
每天一早,我就趁人少,去车厢尽头接一杯开水,兑了咖啡,削了苹果,坐在过道的弹簧凳上,等天亮。漫长的火车行程里人们以昏睡度日,可我害怕睡觉,害怕睡着了那个梦又追上我。困得被迫躺下的时候,我也小心翼翼,像一个西伯利亚森林里的逃犯,随时感觉身后有几杆猎枪追上来。在不断搁浅的睡眠里,我能听见四周的俄语叽里呱啦地说啊说啊,意义的河水已经冻结成一条冰面,我滑行其上,完全不知道脚下是沙还是水,一切的所指与能指要么冻结,要么蒸发殆尽。
以前桃子或者她妈跟我唠叨个不停时,我也会关闭大脑,只留嘴皮自动播放:“嗯,然后呢?嗯,然后呢?”她们会就着这些“嗯”和“然后”自动说下去。我一个字也没听,而她们也没发现我其实没听。
我不知道谁更可悲,我,还是她们。
那趟火车慢得像马上就要死了一样,不知为何还晚了点,列车员给乘客每人每天多发一盒方便面、一瓶纯净水,作为补偿。我想问列车员晚点了多少,什么时候该我下车。列车员非常认真,用放慢十倍的俄语,一字一字跟我比画,好像她说慢点我就能听懂俄语似的。
车上没信号,手机翻译也用不了了,我放弃。听她讲完,我说“死吧戏吧”,意思是谢谢,那是我唯一会的俄语单词。她扫了一眼我身体,捏了捏我胳膊,又用双手在空气中比画了一个葫芦的形状,对同事说了什么,笑起来,我猜意思是说我瘦,对她回以一笑。
直到那一刻我发现,其实和陌生人相处的时候,我更像个好人。要是换作桃子妈,问她啥时候下车,她拿放慢十倍的客家话跟我掰扯,没吵起来才怪。死吧。戏吧。所以陌生多好啊,多好。真希望我们从来没能变熟悉。
5
终于抵达大陆尽头,我下了火车,和所有人一起拥向渡轮码头。渡轮一天只有一班,要花二十四小时,才能穿过鞑靼海峡,抵达对岸的库页岛。
整个小镇萧条得像个破玩具。它仅仅是为了这个大陆尽头的火车站和码头而存在的。所有乘客一下火车就蜂拥挤进候船室,所有能躺平的地方迅速躺满了人。我走向一台咖啡机,一个老太太跟上来,紧紧盯着我。我投了币,咖啡过了很久还没出来,就在我以为机器坏了的时候,咖啡泌尿似的滴出来了。老太太和我说话。我一脸茫然,她指了指杯子,做出一个喝的姿势。我把咖啡给了她,她心满意足,端走了。没说谢谢。但我也不介意。
我没有打第二杯,转身去买了一个热狗。尽管饿,这仍然是世界上最难吃的热狗。我一边感慨着真难吃啊,一边吃完了,瞬间想起桃子妈拉着我看的电影《安妮·霍尔》,开篇伍迪·艾伦对着镜头说:“人生真是处处糟心哪!最糟心的是它太短了。”除了这个开篇,电影后面部分直接把我催眠到打呼。我不喜欢她挑的片子,我喜欢《黑客帝国》,或者《无间道》《杀人回忆》,而这些,她也不喜欢。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我们当初到底是怎么好上的。
突然售票窗口嚷嚷起来,售票员上班了。所有人拥上前去,七嘴八舌,群情激愤;很快,窗口摆出了一块牌子,群情更加激愤,但又迅速骂骂咧咧散开。
猜都不用猜,天气欠佳,轮渡取消了。未来好几天都不会再有。
在电影或者小说里,此刻应该是情节的转折点,另一个女主角会出现,跟我说话。我会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上几天,一生从此改变。人好像总是喜欢这类叙事——从一个意外的错误节点上衍生出正确的枝丫,并最终发现那枝丫是注定的。
但我吃过那根热狗之后就知道,绝对不要在这里停留。一个错误只会带来更多错误。我当机立断,买了回程的火车票,回到最近的有机场的那个城市,坐飞机离开这里。于是刚刚离下火车不到两小时,我又爬上了同一列火车,掉头,往西。
车厢空得好像世界末日,一个人也没有,我怀疑火车的其他车厢已经被丧尸占领了。开了一个小时,到了一个小站,上来了一个大妈,带着三个孩子。从上来了那一刻起,孩子们就一直在尖叫玩闹,一直要吃的,要玩的,要跑,要跳。那个大妈劝着,哄着,骂着,自言自语着,从上车的那一刻起嘴就没闭上过。那声音让我发疯,像猎枪一样顶着我的后脑勺,我爬起来就逃,逃到了另一节车厢,再远一节,又远一节,更远一节,直到终于听不到那声音。
下了火车直奔机场,在铁椅上躺了几小时,终于上了飞机。落地库页岛的时候,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发臭了。一个多星期没有洗澡,甚至没能好好刷牙。机场依旧残破,许多亚洲面孔。也难怪,这里是北海道以北,离日本比离俄罗斯近多了。近代史上,日本说这儿是日本的,俄罗斯说这儿是俄罗斯的。但其实更早以前,这里是属于咱们老祖宗的。
外面大亮大晴,气温极低,但并不冷。也奇怪,在国内,气温并不低,但我总是很冷。况子来机场接我,只挂了一件抓绒外套,瘦得像条皮带,腮都塌了。他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辆车,帮我把大背包塞进后备厢。车子很破,只有前面两个座位,后面的座位拆了,堆满了杂物,一条睡袋皱巴巴蠕在表面。我闻到车里那种独属于单身浪子的臭,睾酮的,袜子的,奶酪的,香烟的。但那是自由的味道。我羡慕。我从来都羡慕,但也不确定真的就那么渴望拥有。
“你知道你那火车为什么晚点吗?”他一上车就问我。
我说不知道。
他把手机丢给我,我看到一条视频新闻——标题是“骆驼占据了铁轨,火车被迫晚点”——画面里,火车头前面有一只可怜的骆驼,始终在铁轨上小步飞奔,明显焦虑,又死活不肯下铁轨,就这么被火车逼着跑,荒诞得像一出行为艺术,我忍不住狂笑起来。
我没有追究为什么雪天还会有骆驼,只是傻笑,他也笑。我们盯着路口的红绿灯,笑着,我闻见自己的或者他的口臭,与此同时,终于感到了自由。
6
冬天的库页岛就像个醉汉,呕出一堆一堆脏雪,淌在路边。况子停下车,带我走向他的公寓楼。天色已暗,风刀骤至,雪尘被铲得像撒哈拉的扬沙,往天上翘,又盖下来,钉子似的往脸上扎,挺疼。
停车场空空荡荡,有两辆破车在冰面练漂移,横来横去地8字形转,刹车声撕心裂肺的。况子也看着他们,说:“这帮人每天都在这儿飙”。他话音未落,踩到暗冰,差点滑了一跤,但还是稳住了。某些时刻还是不难看出他作为攀岩者和拳击手的敏捷,虽然只是羽量级。他在巅峰时期拿过全国大学生比赛的奖牌,最后还是混得不好,离开了四川老家,去俄罗斯跟亲戚做生意。生意没做成,倒是把滑雪练成了一把好手。
我记得我们大学时代的冬天,在头皮屑一样的细雪里,他背个大黑包,穿条及膝的拳击裤,卫衣帽子拉起来,像个不好惹的暴力犯。到了夏天,他还这么穿,仿佛眼里压根没有四季。一年到头,冷了就地做五十个俯卧撑,热了就干一瓶冰啤酒。
一、二、三,打,打打打打!保护!对,退,退,退,再来!一、二、三,打,打打打打!——整个拳馆里就数况子的声音最大,每次拳击课,他都能把我逼到精疲力竭,汗水滴在地板上。但我喜欢这种暴虐。它让我感觉活着,感觉自己被完全放电,再重新充电。让我在回到家之后,再也没有暴力可以释放。我知道自己才是个暴力犯,唯一优点是,我承认自己的暴力倾向。比起死不承认的那些,要稍微好那么一点。
7
“该往左拐的,你刚才。”桃子妈提醒我。
“我知道怎么走。右边近,红灯还少。”我说。
她不说话了,扭头看向车窗外,左手撕着右手指甲边的皮,撕出了血,放嘴里吮。
手机导航开始“前方请掉头”“前方请掉头”,我一听就烦,伸手想摁“退出”,老摁不着。
“干吗你,我来帮你弄,你好好开车!”
“我在他妈的好好开车!”
“好好说话,宝宝还在后边呢!”
“她又听不懂!”
“前方请掉头”,导航又开始闹了,我一急,把它从手机架上扯下来,稀里哗啦,连架子带充电线,全掉下来了;手机脱落,滑进了座位缝。
“你急什么你!”她埋头朝座位缝看,不好捡,骂骂咧咧伸手去摸。桃子突然有要哭的兆头,咿呀呜哇的;手机还在座位缝儿底下叫着“前方请掉头”,我吼:“快给老子关了!”
“我这不是在捡嘛!”她声音一高,桃子就像被摁了开关一样,哇的一下炸出哭声,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变形了,回头冲她大吼:“不许哭!再哭就把你丢出去!”
“你还是人吗?!怎么跟女儿说话的!”
“快让她别哭!你赶紧捡你的手机!”
“还不是被你扯下去的!”
“大爷的你信不信我——闪你大爷的闪!”我吼叫着,后面那车子早就想超我,闪了半天远光灯,见我不让,开始“滴”我;越“滴”我越不让,一脚油门踩死,飙向前,压住道路中间。我摇下车窗,伸出手去,狠狠竖起中指。
桃子妈惊恐地扑过来,要我收手,“你别——”
她的声音立刻被后面一串巨暴躁的喇叭淹没了。那喇叭声已经追了上来,子弹一样逼近耳根,接着“砰”的一声巨响,死死撞了上来。
再睁开的时候,眼前是混凝土护栏,我闻见复杂的臭味儿,机械的,胶皮的,汽油味儿的,滚烫的臭。引擎盖跟山似的翘了起来,所有蜂鸣器都在疯叫。白烟蹿上来,车门踢不开,我从天窗里爬出去,手里操着一把破窗锤……哪儿来的我不知道,我不管,我瞬间化作一半铀-235一半钚-239,被中子轰击,正在裂变,正在爆炸出一座蘑菇云。
后面的记忆就模糊起来……我醒来,睁开眼,天花板仿佛雪崩一样压迫我,把我压成一摊凝滞的沥青。我闻到被子里捂熟了的汗味儿。缓了好久,我都无法动弹,鬼压床似的,疲倦虚脱。
有个说法是,一段关系有多长,就要花一点五倍的时间才能抚平它。光是一段关系就要这么久的话,那么这个梦境要花多久才肯放过我呢?真希望它就只是个梦境。
闹铃还在叫,我终于摸到枕头边上的手机,摁掉。时间是凌晨四点,我早起,要跟况子去爬山,滑雪。
我已经逃了这么远了,就为了这片野雪。
8
我总说一定一定,下次一定来。
“嘁……下次,就知道说下次,有劲吗你?”
所以当我说我真要来库页岛的时候,况子挺吃惊的,问我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来避风头的。我说没有啊,来散心的,顺便找死。哈哈哈。他听了,一通损我,嘴还是那么贫,一切都很轻松,这就是我想要的。
雪道无人维护,松树七倒八歪。我们吃完能量棒,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卫生纸似的一泻到底的雪道,决定上。
“咔”的一声,右脚尖插进了滑雪板的卡槽,固定到位;“咔”,左脚再来一下,一个崭新的世界就此解锁。我最后一次深呼吸,上身前倾,扑向斜面。
然后我整个人就消失了,只剩下速度。速度瞬间侵蚀我,压缩我,我感觉自己紧得像一粒铅球,直落而下;第三个弯道过后,我切过崖边,道旁的黑松快得模糊成一片,心脏彻底甩飞了,头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次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树也太密了!怎么这么多!真到了找死的跟前,我突然想活,与此同时,滑雪板好像嵌进了轨道,令双腿动弹不得。我的重心像是被地心引力牵引,将身体生生拽向一段更陡、更长的斜坡……完了完了完了,这次彻底完了……原来一切完了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我整个人像掉进宇宙黑洞,被引力撕成了一道扁扁的光,朝黑洞最深处坠去。
我被恐惧彻底压占,又叫不出声,和那个梦境里的时刻一样。一棵大树倒了,横在前方,又瞬间迫近,我闪都来不及,就撞了上去,飞了起来,在空中被五马分尸。
感觉过了一个世纪,头落地了,砰的一下,躯干四肢也跟着落地了。竟不是疼,而是一种“重”,就像自己有一栋楼那么重,从天上掉下来。地面在震荡,又黑又晕,但眼前一片空白,脑子也是。
手杖和滑雪板早已没了踪影。我甚至不确定我的四肢是不是也没了踪影。能确定的是,我终于可以甩掉那个梦境了。
我想喊,但不知为什么出不了声。况子早就不知滑到哪里去了,整个世界终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终于。连那个噩梦,都找不到我了。
我陷在雪里,与此同时,恍惚想起那趟晚点的火车,那头困在铁轨上,在火车头前面狂奔的骆驼。想起那次车祸过后的日子……它们是一片黑色的雪崩,从山顶上追下来欲掩埋我,现在终于得逞了。
我就这么躺着,看着天,看它发亮,暴蓝暴蓝的。大雪茫茫一片,与此同时,松树们安安静静站着,无动于衷,不管是刚才撞上我的那一棵,还是围观的那些。
原刊责编:孟小书 微信编辑: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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