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女儿红的唯美句子
时间:2022-04-27 15:39 | 分类: 句子大全 | 作者:柒小星fc | 评论: 次 | 点击: 次
描写女儿红的唯美句子
1. 描述红唇齿白的唯美句子
丹唇翳皓齿,秀色若珪璋。
2. 唇色朱樱一点。
3. 绛唇映日。
4. 唇红齿白。
5. 朱唇榴齿,的砾灿练。
6. 她只好张着嘴,不停地呵着气,红润的嘴唇变得又紫又青,牙齿咬得咯咯地响。
7. 忽然,我发现妈妈站在身旁,正朝我抿嘴笑呢。
8. 一张樱桃似的小嘴儿微微撅起,说起话来可伶俐呢。
9. 苍白的小脸,紫青色的薄唇,咧开的嘴角依然露出那颗好看的小虎牙,只是没有以前那样洁白光亮。
10. 高高的鼻梁下长着一只小巧的嘴巴,两排洁白的牙齿格外引人注目。
11. 厚厚的嘴唇咧着,露出几颖牙齿,参差不齐的。
12. 她的嘴巴老是嘟着,一生气可以挂个油瓶儿。
13. 她那红红的小嘴以及略尖的下巴显示出可爱、任性和倔翠。
14. 她那灵巧的小嘴总是微微笑着,露出一排既整齐又洁白的牙齿,显得非常可爱。
15. 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
16. 一张瓜子脸儿,薄薄的嘴唇,眉目灵动,颇有秀气。
17. 步步香飞金薄履,盈盈扇掩珊瑚唇。
18. 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
19. 卢姬少小魏王家,绿鬓红唇桃李花。
20. 烛光之下,只见她脸上,唇上胭脂搽得红扑扑地,明艳端丽,嫣然腼腆。
21. 你笑起来的样子最为动人,两片薄薄的嘴唇在笑,长长的眼睛在笑,腮上两个陷得很举动的酒窝也在笑。
22. 一双漆黑清澈的大眼睛,柔软饱满的红唇。
23. 小巧红润的嘴唇。
24. 粉腮微微泛红,滴水樱桃般的樱唇,如花般的瓜子脸晶莹如玉。
25. 纯净的瞳孔和妖媚的眼型奇妙的融合成一种极美的风情,薄薄的唇,色淡如水。
26. 一双秋水般明眸勾魂慑魄,玲珑的瑶鼻,粉腮含羞,如点绛的朱唇,如花般的瓜子脸娇羞含情。
27. 一双美眸勾魂慑魄,娇俏的瑶鼻,玉腮微红,吐气如兰的唇。
28.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29. 浓密的睫毛、魅惑的眼神、性感丰厚的双唇,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万种风情。
30. 她这小嘴线条分明,牙白唇红,巧舌如簧,说话像唱歌一样动听。
关于嘴唇的优美句子2
1. 两片嘴唇经常紧抿。流露出一种自信的神情。
2. 指指自己的嘴,然后张开嘴唇:在他那一度缺牙的地方,长出了两颗阔大的、白得发青的牙齿。
3. 他头往下一低,抿着厚厚的嘴唇。
4. 厚厚的嘴唇经常紧闭着,一天到晚也不说几句话。
5. 那厚敦敦的嘴唇,看起来似乎很笨重,可是说起话来却很灵活。
6. 那孩子笑时
2. 描写“女儿红”的诗词有哪些
1.《过女儿浦》
朝代:元代|作者:郯韶
浦口寒烟生白波,薲花风急棹舟过。
人家一路青山下,只有秋田落雁多。
2.《淮东女儿歌》
朝代:明代|作者:马贯
淮东女儿饮淮水,锦红缠头金约指。
正年十四十五多,弯弯春山斗青蛾。
阿爷自拟倾城色,黄金不多终不得。
西江估客浮大船,年年卖珠淮水边。
女儿门前有高树,野鸳沙鸡得长住。
当筵舞罢结重欢,百斛珍珠泻秋露。
船空珠尽河水秋,门前马嘶金络头。
旧客未尽新客留,淮东女儿起高楼。
3.女儿子(二首)》
朝代:明代|作者:景翩翩
回川逆折声潺潺,枕边流泪摧朱颜。
4.《学元翁作女儿浦口诗》
朝代:宋代|作者:黄庭坚
五老峰前万顷江,女儿浦口鸳鸯双。
惊飞何处沙上宿,夜雨钓船灯照窗。
5.《好女儿令》
朝代:宋代|作者:欧阳修
眼细眉长。
宫样梳妆。
靸鞋儿走向花下立著。
一身绣出,两同心字,浅浅金黄。
早是肌肤轻渺,抱著了、暖仍香。
姿姿媚媚端正好,怎教人别后,从头仔细,断得思量。
3. 女儿红什么意思 描写女儿红的诗句对联
女儿红是浙江省绍兴市的地方传统名酒,属于发酵酒中的黄酒,用糯米,红糖等发酵而成,含有大量人体所需的氨基酸,江南的冬天空气潮湿寒冷人们常饮用此酒来增强抵抗力。
汲取门前鉴湖水,酿得绍酒万里香,始创于晋代女儿红品牌的故事千年流传。早在公元304年,晋代上虞人稽含所著的《南方草木状》中就有女酒、女儿红酒为旧时富家生女嫁女必备之物的记载。 当女儿下地的第一声啼哭,肯定会让每一个父亲心头一热,三亩田的糯谷就酿成三坛子女儿红,仔细装坛封口深埋在后院桂花树下,就像深深掩藏起来的父爱,没事的时候就到桂花树下踏几脚,踏几脚仿佛心里也踏实一些。回头望一望女儿,女儿头扎红头绳,眉眼儿像清明时节的柳叶,一天比一天明媚。自古浙江绍兴一带,这个习俗就这样长久沿袭着。待到女儿十八岁出嫁之时,用酒作为陪嫁的贺礼,恭送到夫家。按照绍兴老规矩,从坛中舀出的头三碗酒,要分别呈献给女儿婆家的公公、亲生父亲以及自己的丈夫,寓意祈盼人寿安康,家运昌盛。在绍兴一带这一生女必酿女儿酒的习俗长久流传。南宋著名爱国诗人陆游住东关古镇时,品饮女儿红酒后写下了著名诗句“移家只欲东关住,夜夜湖中看月生”。
4. 描写“女儿红”的诗词有哪些
1.《过女儿浦》朝代:元代|作者:郯韶浦口寒烟生白波,薲花风急棹舟过。
人家一路青山下,只有秋田落雁多。2.《淮东女儿歌》朝代:明代|作者:马贯淮东女儿饮淮水,锦红缠头金约指。
正年十四十五多,弯弯春山斗青蛾。阿爷自拟倾城色,黄金不多终不得。
西江估客浮大船,年年卖珠淮水边。女儿门前有高树,野鸳沙鸡得长住。
当筵舞罢结重欢,百斛珍珠泻秋露。船空珠尽河水秋,门前马嘶金络头。
旧客未尽新客留,淮东女儿起高楼。3.女儿子(二首)》朝代:明代|作者:景翩翩回川逆折声潺潺,枕边流泪摧朱颜。
4.《学元翁作女儿浦口诗》朝代:宋代|作者:黄庭坚五老峰前万顷江,女儿浦口鸳鸯双。惊飞何处沙上宿,夜雨钓船灯照窗。
5.《好女儿令》朝代:宋代|作者:欧阳修眼细眉长。宫样梳妆。
靸鞋儿走向花下立著。一身绣出,两同心字,浅浅金黄。
早是肌肤轻渺,抱著了、暖仍香。姿姿媚媚端正好,怎教人别后,从头仔细,断得思量。
5. 形容“红酒”的唯美句子有哪些
1、魅力无处不在,源于天然,精工酿造,一切自然超群。
2、品味杯中风情,曼妙醇香,未饮而醉,风情何止万种? 3、一个人独处时,与恋人一起时,入睡前,甜蜜温馨时…… 4、魅力无法阻挡,每时每刻,魂牵梦萦。最终,臣服于它。
5、品味生活的红,恰是红酒,在唇齿间留恋,于心中醉眠。 6、她的典雅,那么的强烈,又那么的淡薄,我,看不透你。
7、典雅中透过的芳华,犹如红酒般的唇,留下了深情的吻。 8、品位不一样的生活只因有你相伴,红唇欲滴,滴滴难舍。
9、品味红酒,就应该是这样一点,一点,入口,入喉,入心。 10、朋友,这时候的你所需要的调节剂不过是一杯香醇的红酒。
11、享受酒中极品,滴滴难忘却;畅谈天下乐事,件件喜心头。 12、红酒的魅力,在于令人心醉。
无法抵挡,酒不醉人人自醉… 13、尊崇时尚的品味、极致的享受、无限的魅力,雍容而典雅。 14、魅力出天然,韵味永流转,自然的味道,在不经意间展现。
15、浪漫的玫瑰色泽,散发优雅的魅力,酒不醉人,人自醉…… 16、酒香流唇间,人生五味足,释放浪漫激情,畅享美好人生。 17、拈一杯红酒,滑过红唇,浪漫依然,人因酒而醉,醇香不散。
18、典雅的不仅仅是独具匠心的设计,还有那种恬淡自如的心境。 19、款款而来,红酒美人,酒香带着无尽的醉,醉与不醉皆不分。
20、品味一种极致,未入喉,已醇香四溢,犹未品,已流露不凡。 。
6. 形容人情味的唯美句子
1. 潭水清澈碧绿,好似看尽人间世态炎凉的眼眸,沉静zhidao,深邃。
2. 你别再怪那些朋友了,世态炎凉,自古如此,不足为奇。
3. 在生活的航船中颠簸了这么久,也看遍了人间的世态炎凉,蓦然回首,他不免有越凫楚乙之感。
4. 他失势之后,尝尽了世态炎凉的滋味。
5. 如今我尝尽世态炎凉,将一切都看淡了。
6. 她不懂人情世故;她丝毫不懂世态炎凉。专
7. 这几年,我历尽了艰辛,也尝尽了世态炎凉的滋味。
8. 自从家道中落,他饱尝了世态炎凉的滋味。
9. 这位老人常说,自己看惯了世态炎凉,人呀,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10. 这几年,我历尽了艰辛,也尝尽了世态炎凉的滋味。
11. 他有钱时,人们对属他都极力逢迎,一知他事业失败,个个冷脸相待,真是世态炎凉啊。
12. 他有钱时,人们对他都极力逢迎,一知道他事业失败,立刻改变了面孔,真是世态炎凉啊。
13. 在大路上有个老太太被车撞了,好多人围着看没人管,真是世态炎凉呀!
14. 这几年,我历尽了艰辛,也尝尽了世态炎凉的滋味。
15. 人一走,茶就凉,是自然规律;人没走,茶就凉,是世态炎凉。
7. 关于“蔷薇”的唯美句子
1、左岸的蔷薇,开放在盛夏光年里,那些不会转弯的阳光,是我们不肯褪去的青涩的懵懂,冬去春来,不就的将来,又是一场灿烂的盛夏光年。
2、盛开至极致的蔷薇花在春仙子轻抚下,一朵一朵彼此拥着挤着,好一场蝶与花的痴恋,就连回旋的风,都变得十分斑斓。
3、正值蔷薇开满庭院,一棵棵蔷薇花在露水的滋润下,在太阳的沐浴下,蔓延生长,爬满房屋。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那渺茫的歌声似的,抚慰我略显懵懂的心灵。
4、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5、清晨五点左右,艳丽的蔷薇早早起来,绽开了笑脸。
6、院里的蔷薇花开了,在和风的吹拂下,一朵一朵的蔷薇花仿佛在向人们叙说着幸福的故事。
7、蔷薇花迎风摇曳,微笑着绽放在枝头。
8、蔷薇攀在路边竹篱上,在暗绿的叶片后,探出点点胭脂红,像女孩子半娇半嗔地嘟起来的小嘴儿,逗得人直想凑上去亲一亲。
9、、要装进一杯新泉,你就必须倒掉已有的陈水;要获取一枝玫瑰,你就必须放弃到手的蔷薇;要多一份独特的体验,你就必须多一份心灵的创伤。
10、原来有一丛野蔷薇,被铃兰花簇拥着,开出了第一朵粉红色的花。带着露珠的花朵随风舞动,芬芳扑鼻。
11、正值蔷薇开满庭院,一棵棵蔷薇花在露水的滋润下,在太阳的沐浴下,蔓延生长,爬满房屋。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那渺茫的歌声似的,抚慰我略显懵懂的心灵。
12、多刺的荆棘往往长出柔嫩的蔷薇花。
13、雨滴砸向了河面上,平平静静的河水打得像马蜂窝似的。绽开朵朵银花,闪闪亮亮,跳动起粒粒珍珠,晶莹夺目,美丽的小雨滴砸在了河上,平平静静的河水打得像马蜂窝似的。绽开朵朵银花,闪闪亮亮。看,河面,为何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跳动。
14、墙角下蜷缩了一个冬季的蔷薇花,早就乘着春风爬上了墙头,用它那最娇嫩的新芽迎接着春天的祝福。
15、或许是庭院深深的缘故吧,早开的蔷薇还没有赏花,惜花之人前来观看。有的就是在盛开的蔷薇花蕊上勤劳忙碌的蜜蜂和翩翩斑斓的蝴蝶。而盛开至极致的蔷薇花在春仙子轻抚下,一朵一朵彼此拥着挤着,好一场蝶与花的痴恋,就连回旋的风,都变得十分斑斓。
喝了我爹酿的女儿红,那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了(二)
当满池的荷花变成莲蓬的时候,星星又病了。
我用帕子给她擦过全身,把被角帮她掖好。
星星双颊烧得透红,她拉着我的手,蔫蔫地问我:「母妃,是不是星星生病了,父皇就会来看星星了啊?」
我眉心一蹙,问:「星星,你是故意的?」
星星咳嗽了两声,带了哭腔:「父皇要是来了,母妃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我一直以为她还只是个孩子,可是她却什么都懂。
星星蹭着我的手说:「母妃,要是珍娘娘生了小弟弟,父皇会不会就不喜欢星星了啊?」
我摁住眼底的酸涩,摸了摸她的小脸说:「不会的。你和弟弟都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对你们是一样的。不过弟弟小,父皇会多照顾他些,星星是姐姐,应该帮着父皇一起照顾弟弟呀。」
星星点了点头,乖乖地闭上眼睛睡觉。我在她额头蹭了蹭,轻声说:「星星,不管什么时候,还都有母妃疼你呢。」
星星睡熟后,我从房间中退出来,吟秋正守在门口。我轻声吩咐道:「去给我拿壶酒来吧。」
夜里,暑气退却,凉意渐深。我抱膝坐在廊庑下,扬起酒壶往嘴里灌。烈酒入口微凉,越往下却越灼热,从喉咙一路烧到了肠胃,又烧到了心里。
一弯弦月升了中天,淡薄的月光洒在宫檐上,沉静而寂寥。凝露宫里的人,不知现在在做什么。明明在同样的屋檐下,为什么有人会笑,而有人会哭呢。
醉意一丝一丝地在吞噬着我的心智,酒壶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手滑了出去,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在石阶上哒的一声响。我懒懒地不愿伸手去捡,闭上眼睛枕着抱柱,醉意越来越浓。就在脑袋沉得要栽下去的时候,一双手恰到好处地托住了我的头。
「坐在这里做什么?小心着凉。」
这个声音好熟悉啊。我用力抬了一下眼皮,面前这个人,长得怎么那么像赵明徽呢。
「你谁啊?」我盯着他问,努力让他的脸在眼前变清晰。
「纪茵儿,这才多长时间啊,你连朕都不认识了?」那个人说着,就要把我从地上拽起来。
我晕得厉害,挣开他道:「胡说八道。皇上正在凝露宫陪珍妃呢,怎么会到我这里来。」
他气笑了:「这就是你在这买醉的原因?」
醉?谁醉了?这话说得我可就不爱听了。我指着他警告道:「你能不能别晃了?在我面前好几个影,看得我眼晕。」
「你这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他抱怨了一句,脱下披风搭在我身上,弯下身哄道,「我先去给你煮碗醒酒汤,好不好?」
「呵,男人。」我冷冷笑了一声,「这种伎俩还是用去哄珍妃吧,姑娘我不吃这一套。」
这人蹲在我面前,很认真地问:「纪茵儿,你是不是生赵明徽的气了?我可以让他来跟你解释的。」
一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把脸埋在臂弯里,闷声说道:「生什么气啊,我哪敢生气啊。我本来就是个赝品,现在真品回来了,我要是再生气,他更不到我这里来了。」
「什么真品赝品的,你先起来再说。」赵明徽眉毛拧成了一团,上来就要拉我。
「你别碰我!」我甩开他,借酒撒疯地喊道,「我怎么样都没关系,可是我的孩子该怎么办啊?她那么好,那么懂事,我要是不在了,谁来保护星星……」
如果有一天,我落得和陈云云一样的结局,我的星星还会有人疼吗?
人一喝了酒,情绪就容易上头。我说着说着自己就动了真情,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茵儿……」赵明徽看起来很难过,他想要抱我。
我却越哭越凶,发疯一样对着他乱捶乱打。我认出他来了,他是赵明徽啊,是那个利用我的人,那个不来看星星的人,那个答应会想我却对别的女人深情的人。
赵明徽并不反抗,由着我的拳头往他身上落。最后我打累了,跌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画里的人回来了,我连个替身都不是了,我什么都不是了……」
赵明徽一直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比哄星星时还要温柔。我哭累了,瘫软在他怀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抚着我的头叹了口气说:「我说哪来的这么大怨气呢。净瞎琢磨,珍妃和画里那个人,不是同一个。」
我哭得脑子发昏,涕泪横流地抬头看他。
赵明徽极淡地说了句:「画中那人,很久以前就不在人世了。」
他拉着我去了小厨房,说要煮醒酒汤给我喝。我七扭八歪地坐在柴禾堆上,费了好大的力,才忍住要吐出来的冲动。
赵明徽往灶膛里添了柴,生火,起锅。他做这些是如此娴熟,一看便知是从前干惯了粗活的。
他用勺子缓缓搅着锅里的汤水,很平静地讲道:「画里的那个姑娘,的确是我年少时的心上之人。只可惜,她没能等到我们相聚的那一天。」
锅里的水汽蒸腾起来,赵明徽的背影在雾气中幻化成一个清俊的轮廓。
「她曾经救过我一命,又支撑我度过了最难熬的那几年。她没有活着的家人了,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要记着她的。如果我再把她忘了,那她在这世上便真就成了个无人问津的孤魂野鬼了。」
我垂下眼问:「所以珍妃娘娘,和那位姑娘长得很像,是吗?」
赵明徽舀了碗汤递给我,笑得有些无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珍妃和她像不像。我见她的时候,她头上都戴着帷帽。只是偶然瞥见过她的一双眼睛,但到现在,也快忘记是什么样子了。」
我眨眨眼,这与我以为的故事,好像一点都不一样。
他拿了个小凳子坐在我面前,有些怅然地说:「人人都想利用朕这个软肋,一步登天。可是逝者已矣,朕怎么就不能重新喜欢上一个人,好好过日子呢?」
我端着碗,吸了吸鼻子说:「陛下现在如此宠爱珍妃,想必是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说你是块木头,你还真是。」他摇着头笑了笑说,「珍妃,她是姜衍的人。」
我没忍住,打了个酒嗝,表示我的惊讶。
赵明徽给自己倒了碗水喝,接着说:「姜嫣然生不出孩子来,姜衍却又急需一个皇子来稳固他的地位。他们既然把主意都打到朕头上来了,那我便将计就计,陪他们玩玩。」
我觉得再打嗝有些不太合适,忍了忍问:「那珍妃的孩子……」
如果珍妃真的诞下了皇长子,那不是正称了姜衍的意吗?
「珍妃的孩子生不下来。」他的目色渐寒,「你想想,如果珍妃生了皇子,那姜衍一定会杀母留子,把孩子给姜嫣然养。你要是珍妃,会想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
我看着他的星目剑眉,缓缓点了点头。见他的眼眉高高挑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得不对,又赶紧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难过。我捧着碗嘟哝道:「我今天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皇上会不会杀我灭口啊?」
赵明徽瞪了我一眼,在我脑门上弹了个爆栗:「我看你这酒还是没醒。来,醒酒汤我再给你盛一碗。」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脑袋疼得跟要裂开一样。我不知道赵明徽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有印象他在星星的床边坐了好久,却到底没舍得叫醒她。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在我记忆里一点点变清晰,我突然有点后怕,大声喊了吟秋进来。
我抓着她的手问:「陛下昨天走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吟秋想了想答:「陛下说,主子您喝多了的时候,还挺好玩的。」
我松了口气,好久没缓过神来。若是我昨天疯癫的样子当真惹恼了赵明徽,不是平白连累了星星嘛。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雨是从黄昏开始下的,淅淅沥沥落了一整个晚上,一夜入秋。
就在那天夜里,珍妃的孩子没了。
说是白天的时候,珍妃去给佳贵妃请安,不知怎么的,被贵妃的猫挠了一下,惊了心神。
回去之后,珍妃就觉得身子不舒服,到了晚上,竟见了红。
太医院的人忙活了一整晚,还是没能保住珍妃的胎。孩子流下来,听说是个未成形的男胎。
贵妃慌了阵脚,在重华殿外跪了一个晚上,哭着说这猫是从西域胡商手里买来的,性子和中原的猫不一样,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珍妃只被猫挠了一下,就能严重到小产。
这下可好,赵明徽直接迁怒到了把猫送进宫的姜梓轩身上,斥他驻军期间玩忽职守,还居心叵测残害皇嗣。
姜梓轩没办法,只得卸了在西北的兵权,回京待罪。皇上虽没有废了姜嫣然贵妃的位分,却罚她禁足一月,以示惩戒。
就姜嫣然那点心眼,对付后宫的女人还行,要是放在前朝,只有被耍的份。赵明徽没费一兵一卒,就收了姜家的兵权,让丞相吃了个大亏。
珍妃没了孩子之后,精神一直恍恍惚惚的,见到人就问,有没有见过她的孩子。赵明徽再没去过凝露宫,他以珍妃身体不佳为由,把她送出宫去养病。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下半辈子可以衣食无忧。至于有没有福分消受,便是她自己看不看得开的事情了。
珍妃的出现,像是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初入水时激起几道波澜,沉底之后却无人记得她曾来过。
贵妃禁足的这段时间,赵明徽宿在我宫里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在旁人眼中,我似乎成了第二个珍妃,但我自己明白,我与她不一样。珍妃只是一颗被皇上和丞相弃掉的棋子,而我,要做那个下棋的人。
秋风渐起,吹得树叶簌簌作响。赵明徽枕在我怀里,只有在我这,他的眉头才能稍稍舒展一些。他是真的很累,要除掉姜衍,还有太多的事需要他操心,他要一点一点削减姜相的党羽,才不至于在斩草除根时大厦倾塌。
我轻轻揉着赵明徽的太阳穴,说:「明日佳贵妃便要解禁足了,陛下想必是要去好好宽慰一番的吧。」
他睁了眼,慵懒地问:「怎么,吃醋了?」
我挑了挑唇角道:「臣妾吃什么醋。贵妃一句话,就能折了姜梓轩的兵权。陛下再多宠她些,没准连整个姜府都能给赔上。」
赵明徽往嘴里塞了瓣橘子,漫不经意地说:「姜嫣然这脾气,都是姜衍给惯出来的。丞相的精明没学到几分,坑爹倒是一把好手。她干的那些烂事,有多少都是丞相暗中给铲平的,只不过朕不愿搭理她罢了。」
我停了手,兀自有些发愣。有那么一瞬,我很羡慕姜嫣然,能有视她如珍如宝的父兄。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谁不想在宠爱与呵护中长大呢。
如果我爹还在,他为了我也愿意付出很多的。
赵明徽察觉到我的不对,握住我的手问:「想什么呢?」
我理了理神色,答:「臣妾在想,还能为陛下做些什么。」
赵明徽坐起来,捏了捏我的脸,笑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陪星星。其余的什么都不用做,等我回来就好。」
佳贵妃虽复了宠,但经此一遭,气焰到底收敛了许多。即便皇上给我的宠爱多些,她也不再从中作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而后宫那些惯会察言观色的嫔妃,也随着圣宠转了投奔的方向。我的承晚宫渐渐热闹了起来,三天两头就有哪宫的主子登门拜访,拉着我的手,体己话一说就是半日。
八月,我被抬成了昭仪,封号为舒。赵明徽说,我的笑总是不及眼底,好像是在敷衍,给我这个封号,是希望我事事常舒意。如此一来,我的门槛更是要被踏破了,任谁都想蹭一蹭我这新晋宠妃的喜气。
可我没兴致应付这些,我和星星两个人清静惯了,这些人我根本不熟,跟她们说话也是劳心费神。
尤其是这段时日,我觉得自己身上懒得厉害,有时刚醒了没一个时辰,坐着给星星缝衣服,就又能瞌睡过去。不过这样我倒是有了理由,再有人来拜会,我便借口身子不适,闭门谢客。
但偏宜妃有这个能耐,从门缝里都能把礼送到我跟前来,逼得我不得不见她。
她手中托着一个锦盒,摇摇曳曳地走了进来,见我要起身行礼,忙迎上前来说:「妹妹快坐着,不是说身上不舒服么,可千万不能累着。」
宜妃八面玲珑,佳贵妃那她仍去得勤,在我这承晚宫,也能算得上是常客。她位分虽比我高些,但恭维的笑脸,却与对贵妃如出一辙。
她把锦盒推到我面前,盈盈说到:「从前与妹妹并不相熟,闹出了许多误会,这与妹妹来往多了,才知道舒妹妹原是个这样好的人。听说妹妹今日身子不舒服,我特意备了些燕窝,还请妹妹笑纳。」
我只维持着矜持的笑意,说:「多谢宜妃娘娘了。」
送客之后,我打开锦盒看了看,里面的燕窝确是上佳之品,宜妃在巴结我这件事上,也算下了血本。
只是这人不怎么聪明呐。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给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人送吃食,是容易送出事来的。
赵明徽有块心病,姜衍手里一直握着京畿防卫权,他能守卫京城,也就能反攻京城。只要姜衍一天还控制着京城的防卫,赵明徽就一天睡不了安稳觉。
我虽动不了姜衍,但他养兵是需要钱的。他能将京防掌握得如鱼得水,不过是因为户部尚书是他的党羽。若是户部垮台了,姜衍想要钱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时任户部尚书,正是宜妃的父亲。
八月下旬,我过生辰。那天我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赵明徽来的时候,饭香气已飘满了承晚宫。他摸进厨房,从盘子里拎了只虾仁放进嘴里,在背后蹭了蹭我的颈窝问:「什么时候开饭呀?」
我打了他的手一下,笑道:「陛下怎么比星星还馋?很快就好啦。」
我们把桌子搬到了院里的桂树下,桂花的香气清爽且甘甜,不时有花瓣飘飘摇摇地落在酒盏里,溢了满杯的清香。
赵明徽抱着星星,抹去她嘴角边上沾的饭粒子。我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说:「吃饱了就去玩吧,让你父皇好好吃饭。」
星星应了一声,跑去看小灰和丸丸。丸丸是赵明徽的那只小兔子,跟小灰是一对,不过毛是白色的。这兔子胖得跟个肉丸子一样,故而得了这个名字。他把丸丸也一起拎来了承晚宫,两只兔子整日形影不离。
天边的晚霞一点点退去了光彩,吟秋恰在这时奉了两碗冰糖炖燕窝过来。我端了一碗放在赵明徽面前,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我知道,他惯不喜欢吃这样甜的东西。
我拿起自己那碗,用勺子挑了挑:「这燕窝是宜妃娘娘送的,臣妾熬了一下午呢,陛下要不要尝尝?」
赵明徽嫌弃地拒绝了我:「你自己先用吧,我一会再吃。」
我悠悠然然地将燕窝送进了嘴里,不一会,碗就见了底。我依旧与赵明徽说笑着,安静地享受从鬓边拂过的徐徐晚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燕窝里的东西就开始发作了。
疼痛一寸一寸在我腹中绞了起来,喉咙中漫出丝丝腥甜,我一大口血呕了出来,溅在胸前的衣襟上,淋淋漓漓。
赵明徽扶住我,大声吼道:「宣太医,赶紧宣太医!」
他的眉眼在我面前渐渐模糊,他额头上渗出了汗,捧着我的脸不住地说道:「茵儿,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啊!」
我的神思一点点昏聩,似乎有水草缠住了我的脚,拽着我拉向黑暗无边的潭底。我有些愧疚,赵明徽对不起啊,又让你担心了。但我自己知道,这次我不会有事的,毒药的剂量我控制得很好,只是身上会吃些苦头,只要救治得及时,不会伤及性命。
可是,冥冥之中哪里又不太对。这燕窝明明是入了肠胃的,但怎么……怎么小腹也痛得那么钻心剜骨呢。
完全失去意识前,我听见吟秋哭着喊:「陛下,娘娘……娘娘流血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鼻息间萦绕的尽是清苦的药香。屏风上映着一个人的剪影,如雕如琢,他似乎正在写着些什么东西。
我的身子不听使唤,只能咳了咳,弄出些声响。
赵明徽听见声音,立刻放下笔走了进来。他坐到床边,把我的手包在他的手掌中,那双一直以来温如暖玉的手,却前所未有地冰冷。
「感觉好些了吗?」
我摇了摇头:「有点想吐。」
声音缥缈得仿佛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他抱我坐起来,轻轻抚着我的背说:「要是恶心,就尽管吐出来吧。」
我抱着痰盂呕了半天,可除了几口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
赵明徽替我擦了嘴,让忍冬把痰盂拿走,然后从吟秋手中接过来一碗药。
他用勺子把药喂到我嘴边,方喝了一口,我便拧着眉撇过了头。
这药也太苦了,我喝完更想吐了。
「陛下,臣妾缓缓再喝,行吗?」
赵明徽脾气却硬得很,又舀了一勺送到我嘴边:「再来。」
我也犯了小脾气:「不要,臣妾不喝了,我难受。」
他叹了口气,却把那勺药送进了他自己嘴里。
「你喝一口,我就喝一口。你有多苦,我都陪你一起,行吗?」
我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他。是药三分毒,他要是真喝下去半碗,那还了得。
我怕他真犯起混来,赶紧把药碗接过来,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苦得我脑子嗡嗡的。
赵明徽塞了颗蜜饯到我嘴里,捧起我的手说:「茵儿,我有话对你讲。」
他的薄唇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面色白如霜雪,仿佛刚从一场风霜中归来,疲惫又憔悴。
「你中毒了。那盒燕窝朕让人拿去验了,里面被人下了毒。」
我点点头,垂下眼睫说:「我猜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有就是……咱们的孩子,没了。」
孩子?
我掀了被子就要下床:「星星呢?星星出什么事了!」
赵明徽忙稳住我,说:「星星很好,不是星星。是……咱们的孩子,没了。」
我回忆起被黑暗吞没之前,小腹刀绞一样的剧痛,耳畔骤然炸开了一声惊雷。
我拉住赵明徽的衣袖,试探着问:「我……我怀孕了,是吗?」
他轻轻把我拥进怀中,摩挲着我的鬓角:「不碍的,咱们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
我把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想努力看清这个曾经孕育过一个小生命的地方,可泪水把眼睛浸润得模糊一片。
我的孩子,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就离开了我。
是我亲手杀死了他。
我无知无觉地抱住了赵明徽的背,喃喃说:「对不起,对不起啊。」
皇上轻而易举地端了户部。我能看得出,这件事让他轻松了许多。
赵明徽一有时间,就会来陪我说话,从诗词歌赋说到家长里短,变着法地逗我开心。我明白,他是怕我想不开,也变得跟珍妃一样一蹶不振。
我强打着精神和他聊天,逼着自己忘记那个死去的孩子。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我不能倒下,我得撑着活下去。
可到了晚上,我缩在床角咬着被子哭。我想要我的孩子,我后悔了,我根本不知道用他来换一个户部,究竟值不值得。
程沅芷来看我了。自来人们都爱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寥寥无几。她见了我,红着眼睛骂道:「纪茵儿,我才多久没来看你,你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我艰难地笑了笑,人病得久了,样子就会变得很难看吧。
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话,说皇上为了看顾我,把星星暂时放在毓秀宫了。星星在毓秀宫很乖,不吵也不闹,只是到了晚上,会想我想得自己偷偷哭。
我拉着她的手,很认真地问:「阿芷,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这孩子你帮我照顾着,行吗?」
她甩开我的手,怒道:「纪茵儿,你莫不是被毒傻了?孩子又不是之后永远都不会有了,你这寻死觅活的是想干什么?」
我惨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你就当我方才是胡说八道吧。」
阿芷走后,我到窗边坐了坐。这才过了几天呐,庭中那株桂树被雨一打,残花落了满地。
其实我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看起来还很虚弱,说是障眼法也好,说是作茧自缚也罢。
我挑了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披上一件黑色斗篷,去慎刑司找宜妃。噢,现在该叫她方庶人了。
「方书妍。」隔着阴潮的牢笼,我喊了她的名字。
她猝然睁开眼,挣扎着爬起来。她身上有很多伤,都是被打出来的。没有了那些华美的宫服,她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女子。
「我是冤枉的!我要见皇上,带我去见皇上!」
我把头上的兜帽摘下来,安静地说:「你别着急,会有机会的。」
「纪茵儿……」她爬到木篱边,目色血红地看着我,「我没有想害你,更没想害你的孩子,你相信我。」
我点点头:「我知道啊。不然,你以为我能把你的命留到现在?」
「你,是你……」她瞳孔骤缩,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我蹲下身,平视着她笑道:「方书妍,你的命不值钱,我一点都不想要。我今天来,就是教给你个活命的方法。」
她浑身颤抖地看着我,好像一个任人宰割的笼中困兽。
我端起她的下巴,道:「你去找皇上,跟他说,当初徐靖的案子有冤,是姜衍在其中动了手脚,请他重新彻查徐氏旧案。」
她定定地看着我:「这就是你的目的?为了给岚充媛报仇?」
我耸了耸肩:「你管我是什么目的呢?你现在应该想的是,让皇上觉得你还有价值,你就能活。」
我的手指上沾了她的血污,我掏出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把带了血的帕子扔到她面前。
「你跟姜嫣然一样,都是蜜罐里宠大的,不懂我们这些家破人亡的人,为了活下去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我就是不明白,用别人的命换来的荣华,你们享得就这么安心吗?」
我最后嫌恶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纪茵儿!」她却在背后,凄声叫住了我。
「你……你其实姓徐,是不是?」
我转过身,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好奇害死猫。不该你知道的事,千万别去打听。不然我有一万种方法弄死你,还有你的家人。」
从慎刑司出来的时候,我被门槛绊了一跤,疼得我好久都没能缓过劲来。
凛冽的空气涌进我的胸膛,我打了个寒战,神思却变得清明起来。我扶着摔痛的膝盖缓缓站起了身,夜色如浓墨般深重,恰如我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一晚。
对,我是姓徐。我叫徐晚风,徐靖,是我的父亲。
我爹根本不是自尽的,他从没贪过一两银子,哪来的畏罪呢。
是姜衍,他以钦差的身份拘禁了我们全家,又带人抄了我家的府邸,最后用一把大火燃去所有的痕迹,将贪墨的名声扣在了我爹头上。我爹死了,他辛苦经营的海上商道,就能落在姜衍手里了。
我的丫鬟替了我,府里的下人拼死将我送了出去。我没命地逃,困了就蜷在树下睡一觉,饿了就摘野果子来充饥。饥寒交迫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昏倒在了一个什么地方。
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温软的床上,有个小姑娘坐在我面前,笑眯眯地问我愿不愿意到宋府做事。
后来我知道,她是淳安知县的女儿,叫宋岚珊。我瞒下了自己的身份,用了我娘的姓氏。那天阳光很好,窗外绿草茵茵,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纪茵儿。
两年后,岚珊入京选秀,被留在了宫中。我就随着她一起,住到了一方小院子里,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偏安一隅过我们的小日子。
岚珊很喜欢皇上,她的位分低,每次虽然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却能一个人开心好久。晚上睡觉时,她就和在江南时一样,拽着我一起躺在床上,叽叽咕咕说上半宿她心中的萌动。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就因为多替我爹说了句话,成了贵妃的眼中钉,被发落去了冷宫。我眼睁睁看着她鲜活的生命在流逝,枯萎,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一直听我娘离开之前的话,不要报仇,要努力地活下去。可自我在中秋宴上看到姜嫣然的第一刻起,我就后悔了。凭什么,忠良枉死,作恶之人却能活得悠然坦荡。该下地狱的人,就不该在人间兴风作浪,既然没人送他们入地狱,那么,我来。
皇上暗中提审了方书妍一次,回到寝宫后,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当天晚上,他指派了个心腹,秘密调取了当年徐靖贪墨案的卷宗。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却什么都知道。病好之后,我继续做我的宠妃,照常领着星星去重华殿请安,逢人就笑脸相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赵明徽处理政事时,我就在一旁侍候笔墨,我柔婉乖顺地依附着他,却暗暗在观察,徐靖的卷宗究竟放在哪。
到底让我寻到了痕迹。在书房东侧架子的最高处,有几本泛黄的旧卷,书脊上的字斑驳磨损,但一个「徐」字却隐约可见。
趁赵明徽在前殿议事时,我悄悄潜入了他的书房,踮起脚尖,去够那几本我觊觎已久的案卷。
架子很高,我费力地用指尖一点点把案卷往外挪,却一个不经意,案卷哗啦啦地从高处坠下来,散落了一地。
这卷宗中,却还夹着许多信封。
我慌张地蹲在地上,将散了满地的信件敛起来,生怕方才的声响引来在殿外值守的宫人。可当目光落在信封上「致君安启」几个字时,我却迟滞了起来。
这些信,看着莫名熟悉。
我屏住呼吸,随便拿起一封将其中的信纸抽了出来,纸笺上清秀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
信中写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可在那个年岁的小女孩心中,却都是能欢喜或忧愁很久的大事。信看到最后,落款处「晚晚」两个字,像是儿时不醒的旧梦。
我的心怦然颤了一下。
温热的潮水漫上眼眶,我一封信一封信地看过去,晚晚,全都是晚晚。
可看到最后,有一个信封的字迹与其他的却不尽相同。那封信的封口没有被启开,似乎从来都没有寄出去过。
我撕开了信封,其中薄薄的一张信笺落了出来,只有寥寥几个字。
「晚晚,很想再与你说说话,可是这封信却再也寄不出去了。我赢了,我接替了我爹的位子,坐上了天底下最高的那个位置。我看似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可我自己却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娘,没有爹,没有兄弟,甚至也没有你。
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的模样,然后一个人,继续在这条路上孤独地走下去。如果你的魂魄无处所安,那就到我这里来驻一驻脚,在人间,小灰还在努力地活着。忘了告诉你,小灰的名字,是赵明徽。
山高水长,愿君魂安。」
我双手捧着信,仿佛手掌间托着的是我逝去已久的少年时光。
我看得太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有脚步声走进了书房。
「你在做什么?」赵明徽的声音中透着森森寒意。
乍一下被撞破了尘封已久的秘密,他神色中的压抑像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沉寂。
我站起身来,张了张嘴,可有太多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夺过我手里被撕开的信封,沉声道:「你先出去。」
我却是笑了。
我拾起地上厚厚一沓旧信,拿起一封说:「这一封是小灰对晚晚说,他父亲送了他一匹小红马,晚晚回给他,这匹小马叫什么名字好。」
我又抽出一封:「这封是晚晚抱怨说,她想和哥哥一起骑马射箭,不想被娘拘在房间里弹琴绣花。她却没有告诉小灰,第一次骑马她就磨破了手,回家之后疼得哭了一个晚上。」
「还有这一封,晚晚说她邻居家的小公子好像有点喜欢她,有事没事就来给她送吃的。可晚晚却烦死了,她觉得那个小公子长得不好看,一点都不想和他玩。」
一桩桩,一件件,书写的都是在飞逝的流光中留下的印记。
赵明徽的眉心缓缓舒展开来,墨深的眼眸中落下了点点碎星。
他喉结颤了颤:「晚晚……你是晚晚?你还活着?」
我摇了摇手中的信,含着泪笑道:「本来是快死了,但想到还有封信没给小灰回呢,就又活过来了。」
他走过来,很轻很轻地把我环在他的臂弯间,低声说:「晚晚,我想你想了好久,好久。」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滴落到玄色龙纹中,转瞬便了无踪迹。
「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啊。」
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十四岁之前的徐晚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赵明徽把我抵在书案上,托着我的后颈,温柔而绵长的吻闯入我的气息,带着许多年的缱绻与眷恋。
我抚着他的肩膀回应他,深情又专注。唇舌间游荡着丝丝甜意,我轻声问:「是不是徐晚风回来了,纪茵儿就要失宠了?」
「哪那么多废话。」
他的耳垂红得发烫,直接把我抱起来,往珠帘深处走去。
像游鱼在水底轻啄,水面上莲叶轻颤,连带着荷花粉瓣散落,缠绵交错。
我恨不得将自己后半生所有的柔情,一股脑地全捧给他。
那天晚上我留宿在了重华殿,即便是当年佳贵妃圣宠独揽,都没有在皇上的寝宫中流连过整夜。
第二天我醒来第一眼,就看到赵明徽躺在我枕边,浅笑着用手指抚过我的眉眼。
我心中一惊:「什么时辰了?」
他怎么没去上朝?我坐起来就要伺候他更衣。
他把我圈进怀里,黏着我说:「我说自己病了,今天不去了。」
我在他肩上轻捶了一下:「君王不早朝,那臣妾不成了魅惑主上的妖妃了?」
「就一次。」他低低地在我耳边笑着,「朕今天就想当个昏君。」
我在他的臂弯枕了一会,拉了拉他的衣角,唤了句:「陛下。」
「嗯?」他轻轻揉着我的肩膀,「叫我明徽。」
但我还是不太敢。赵明徽是大周的皇帝,小灰才只是我一个人的。
我坐起身来,很认真地看着他说:「皇上,我爹是冤枉的。」
他也坐了起来,我们倚着墙,并肩坐在青纱帐里。
「但我看了卷宗,很难在其中找到姜衍栽赃徐靖的证据。这个案子要翻,并不容易。」
我抬头看他:「我就是证据。我爹不是自尽的,是姜衍杀了他。」
赵明徽审视着我:「你想要姜衍偿命?」
我没有躲避他的目光,直言道:「皇上不也想罢了姜相吗?如果翻了我爹的案子,姜衍必败。我就是替皇上扳倒姜相的那把刀。」
「晚晚。」他扶住我的肩,「我不想让你做我的刀,但我想做你的铠甲。姜衍手里现下还拿捏着京城的布防,我动不了他,也不能动他。但你相信我,这件事我一定会还徐家一个公道。但若要以牺牲你为代价,我决不答应。」
我虽心有不甘,却还是点了点头。我们才刚刚团聚,我不想相聚的起点就是别离。
日子好像还和从前一样,又好像有了一些不一样。赵明徽仍然会到栖霞宫去,他宿在佳贵妃那时,我还如往常一样,先哄星星睡着,再躺回自己床上。
只不过,从前就平平淡淡地一觉睡过去,现在却会睁着眼,一直睁到天明。
我想起姜嫣然问我的那句话,他在宠幸别的女人时,我是怎么忍住不难过的?我忍不住不难过,即便我知道他只是在逢场作戏,我依旧会很难过。
赵明徽在慢慢架空姜衍的权力,从江南到漠北,从中央到地方,都安插进了他的心腹。我相信他对我的承诺,我可以耐着性子等待,甚至可以学着和姜嫣然和睦共处。
如果,姜嫣然没有伤害到星星的话。
冬月,御驾迁至西郊行宫暂居,我与嘉慧公主还有佳贵妃随驾。
行宫后山上有一方雪潭,到冬天结了厚厚的冰。对岸是一大片梅花林,凌寒吐艳,冷香深远。
我很喜欢来这里冰嬉,赵明徽特命人制了两双冰鞋,时常就我们两个人,手牵着手在冰面上游走,很享受这难得的沉静与自由。
星星看到我俩这样,也偏要闹着到冰面上玩。可她太小了,我怕穿冰鞋会摔到她,就专门给她打了一辆冰车,让她坐着也能在冰面上滑。
西南突有紧急军报上呈,赵明徽一连几日都与朝臣议政,只有我带着星星去后山玩耍。星星坐在冰车上撒了欢,划着两根木杖往冰面中心驶去。
可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坚实的冰面有一处却出奇的薄。星星划着冰车到了潭子深处,毫无预兆地,冰面碎裂四散,星星掉进了冰窟里。
我连想都没想,跟着星星就跳了下去。刺骨的潭水如万条冰锋,直刺入我的胸膛。我在水下托住星星,奋力地往上抬,可是我太无力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温度在一点一点流失,我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
我看着星星的嘴唇从红变青,又变成了淤紫色。被救上来的时候,星星紧闭着眼睛,怎么喊都喊不醒。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气息,抱着她疯了一样地去找太医。
赵明徽来得很快,他脱下自己的斗篷罩在我身上,紧紧抱着我,告诉我不要慌张。可我分明觉得,他比我还慌啊,星星是他的骨肉,是他唯一的血脉至亲。
星星高烧了三天,算是从鬼门关里抢回来了一条命。但太医说,她骤经极寒,损了心脉,日后体内阴寒难散,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她从前是那么活泼泼的孩子,日后却要常与汤药为伴。可她们要害的人,分明是我啊。
那潭上的冰面我日日去滑,碎开的那地方我不是没到过,可之前从未有过意外。那地方分明是被人故意用热水浇薄的,就等着皇上不在我身边的时候,让我在潭底死得无声无息。
恨我恨到想要我命的人,除了姜嫣然,还能有谁。
赵明徽下了严令,命大理寺、刑部、锦衣卫通力彻查,可查来查去,报上来的就只有两个字,意外。
赵明徽气得摔了杯子,大骂他们全都滚出去。等那一群人战战兢兢地退出了勤政殿,我才从后面的屏风中走出来。
我冷声道:「大理寺卿,是姜衍的门生。刑部尚书,是姜梓轩的岳父。他们一家人把事情做得真干净啊,查破大天去,也动不了姜嫣然一根汗毛。」
赵明徽箍住我的肩道:「晚晚,我已经让锦衣卫去查了,我绝不会放过伤害星星的凶手的。」
「查什么?怎么查?」我甩开他,胸口喘息起伏,「你看不出这件事就是姜嫣然做的吗?难不成最后还跟陈云云的事一样,找个替罪羊顶罪了结?」
他说得艰难:「晚晚,我现在是可以提剑直接杀了姜嫣然。可若逼反了姜衍怎么办?我是一国之君,我不能拿千万人的性命去冒险。」
「赵明徽!」我指着门外喝了出来,「他们姜氏一族,杀了我爹、我娘、我哥哥,现在又来害我女儿!我等不了了,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我求求你,不要拦着我去做这件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深吸了口气,道:「把我祭出去。用我为诱饵,卸掉姜衍对京城兵权的控制。然后你就能用我爹的冤案,顺理成章地扳倒他了。」
赵明徽红了眼眶,几乎是在乞求:「那样你可能会有危险。」
见他这样子,我的心也软了。我抱住他,抵着他的额头说:「小灰,你是皇上。你就把我当成是个将士,出远门去打一场硬仗。等仗打赢了,我就回来,好吗?」
他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颈窝中,声音沙哑:「大周的皇帝赵明徽会让你去,但是徐晚风的丈夫赵明徽,舍不得你去。」
可是我没有退路了。
回宫之后,我去找了程沅芷。
她听说了在行宫的事,见了我便急着问道:「嘉慧公主如何了?」
我没回答,拉着她去了内殿,开门见山地直说道:「阿芷,我哥的那枚玉佩,能不能拿给我。」
程沅芷干瞪着眼看我,好像是在琢磨哪个词才是重点,拿给我,玉佩,或是我哥。
她抱住我,像是抱着久别重逢的故友:「你是……晚晚?」
我点了点头说:「对不住啊,瞒了你这么久。阿芷,谢谢你对我家做的一切,后面的事,就都交给我来做吧。不过,最后还要请你再帮我个小忙。」
我要告辞的时候,程沅芷拉着我的手,很久很久不愿松开。某种意义上,我是她的亲人,是她年少时倾心相付的人,在世上最后的痕迹。
我忍不住回身抱了她一下,说:「阿芷,我大哥跟我说,他喜欢上了一个人,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孩。他说遇到你,是他最幸运的一件事。」
阿芷在我耳边呢喃道:「我也是。」
两天后,我被传召去了栖霞宫。
我到的时候,皇上和贵妃都在,其他各宫的嫔妃也在,就像一场精心设计好的阴谋,就等着我来踏足。
我规矩地跪下请安,赵明徽却没有开口让我起来。我听见贵妃淬着得意曼声说:「舒昭仪,你可知罪啊?」
我直起身来,看向赵明徽:「臣妾不知道犯了何罪。」
贵妃幽幽叹了口气,看向程沅芷:「程美人,你来说说吧。」
程沅芷站起来,声音细弱蚊蚋:「臣妾发现,舒昭仪时常把玩一枚玉佩。那玉佩不像是宫里的东西,也不像是女子佩戴之物,所以臣妾疑心,舒昭仪与人私相授受。」
贵妃冷笑一声,下令让人去搜我的承晚宫。很快,那枚刻着澜字的玉佩被呈到了御前。
赵明徽端详着那枚玉佩,面沉如水。我慌了,忙解释道:「陛下,这是岚充媛的遗物,臣妾因为时常思念充媛娘娘,才会一直带在身边的!」
岚珊,对不住啊。为了达成我的目的,还要再利用你一次。
皇上沉声问道:「那便是岚充媛与外男私通?」
「不是不是!」我慌乱地看向佳贵妃,口不择言地答:「充媛娘娘心善,才一直留着徐氏这块玉佩当个念想的……」
话没说完我便闭了嘴。我刚刚提到了什么?徐氏。
果然,贵妃一拍桌子站起了身,厉声斥责我道:「好啊纪茵儿,你竟是乱党余孽!」
她转向赵明徽,说得义正辞严:「陛下,这女人城府极深,必要诛之而后快!」
皇上面色不霁,只颔首道:「先带下去审吧。」
很快有宦官从身后押住了我。我恨毒地看向佳贵妃,冲皇上喊道:「陛下,贵妃也不干净!岚充媛就是被姜嫣然害死的,她一早就知道充媛娘娘有身孕,暗中就想把嘉慧公主害死在娘胎里的!」
姜贵妃白了脸,怒道:「别听这个疯女人在这说胡话,快把她拖下去!」
我被宦官拉扯着拖出了栖霞宫,在转角处,我回头看了一眼,赵明徽的目光一直未从我身上移开。我不知道我最后挤出的笑意他有没有看见,但他眼眸中的歉疚、不舍以及担忧,在我心里狠狠割上了一道伤。
我被关去了慎刑司,由于事涉徐氏旧案,交由大理寺与锦衣卫同审。
一盆冷水泼在我身上,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浇醒了。我被上了刑,浑身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伤痕,宫装上被染得血色斑驳。
刑室内的暗影逐渐在眼前清晰,我微咳了两声,好像是从云端又跌回了地面。大理寺卿与锦衣卫指挥使还坐在上首,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惊堂木啪地又响了一下,我有点心疼大理寺卿手底下的那张桌子,生怕被他拍散架了。孙昱恶狠狠地审我道:「纪氏,你老实交代,徐靖余党究竟还有何人!」
这句话我说得都腻了:「没有了。孙大人,我看你是在质疑姜相斩草除根的能力。岚充媛不过就是跟徐家认识,就被姜嫣然搞死了,你让我去哪再找余党?」
孙昱指着我怒道:「你休要血口喷人,胡乱污蔑贵妃娘娘!」
他还真是姜衍养出来的一条好狗。
我轻蔑地笑了笑:「大人,您是不是耳朵聋了一只啊,怎么听话只听一半呢。我说佳贵妃谋害皇嗣的故事,您要不要好好听一听?」
「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孙昱冷笑一声,「上夹棍吧。」
一直未发过一言的锦衣卫指挥使钱英却站了起来:「孙大人,这样不合适吧?这毕竟也是宫里的娘娘,要万一打残了,皇上怪罪下来,不好吧?」
孙昱笑了笑,一脸阴险:「钱大人这可就不聪明了,送到这里来的宫妃,难道还有机会复宠?倒不如借这机会帮贵妃娘娘除了这碍眼的妃子,给丞相送个人情。」
钱英微微挑了一下眉。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在朝为官,忠丞相却不忠君上,这可是大忌啊。
夹棍在我指间一点点缩紧,我痛得咬破了嘴唇,我感觉自己的指骨快要碎了。
我近乎嘶吼道:「我说,我说!我知道徐靖的余党还有谁。」
手指上的力道松了下来,给了我喘息的机会。
我顺了顺气息,哑声说:「我知道有个人,他与徐靖同年科考,两人在皇榜上名次相当,他时常向徐靖请教文章,两人引为挚友。后来徐靖去钱塘抗倭,临行前还是他备下送行酒,祝他旗开得胜。」
孙昱眼中闪着发现猎物的凶光,逼问我:「那个人,是谁?」
我摇着头轻轻一笑:「姜衍啊。徐靖拿他当好友,他却妒忌徐靖的功绩越来越大,竟起了歹心。你看看你们效忠的主子,都是靠什么腌臜手段坐上了今天这个位置。所以你说,清剿余党有什么用呢?徐靖最信任的人,却是最后捅他一刀的人。」
孙昱意识到被我耍了,阴狠地骂了一声,向我旁边的卒子递了个眼神。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个卒子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棒,狠狠打在了我的小腿上。
一声沉响,棒子断了。翻江倒海的疼痛从被打的那处翻涌出来,我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那仿佛都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这条腿,大约是废了。
轰的一声闷响,刑室的一处暗门被踹开。然后,我看见了赵明徽。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喉咙发颤。我低下头,拙劣地掩藏着自己的伤口,躲避着他的目光。
我好怕,怕我只要跟他对上一个眼神,他就会忍不住冲过来抱住我,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一瞬,我觉得他是真的想杀了孙昱的。
钱英轻咳了一声,先跪下道:「臣见过陛下。」
孙昱跟在他身后,也颤颤巍巍地拜倒:「陛下万安。」
钱英一直知道赵明徽在隔壁暗室中听审,但孙昱不知。他方才说的那些话,皇上全都听见了。
「佳贵妃谋害皇嗣的事,朕倒是感兴趣得很。」赵明徽凛寒的目光在孙昱身上扫过,声线中寒意迸发,「孙昱,这种事你都能替朕做决定,要不这皇帝给你来当?」
大理寺卿的头都快磕破了。
皇上的薄唇抿成了一抹刀锋,发了狠:「佳贵妃禁足。钱英,三天之后,朕要看到证据。」
三天后,吴忠全来传旨,说皇上要亲自提审我。
我试了好几次,可我没办法靠我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吴忠全惊得说不出话来,扶住我问:「娘娘,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惨笑了笑:「小伤,养两天就好了。劳公公帮我寻根拐杖吧。」
宫中不知何处还有姜衍的耳目,我拄着拐,一步一步蹭上了重华殿的台阶。
殿门方一闭上,赵明徽卸下沉静的掩饰,步履踉跄地奔向我,把我抱在怀里,浑身发抖。
我身上的血污,蹭脏了他玉色的龙袍。
我在他背上打了一下,手落下的时候,才发觉我根本使不上力。
「小灰,别怂。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撕破了纪茵儿的伪装,从前的徐晚风好像从我身体里活过来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徐晚风啊。
他眼泪落得像个孩子:「晚晚,这事咱不干了,不干了行吗?我直接去杀了姜衍,他爱反反吧,只要你别再遭那种罪了。」
我笑得泪水直往下流,他哪像二十七岁啊,七岁的孩子都不见得能说出这话。
这还用问吗,那肯定是不行啊。我要是但凡还有半分其他方法,也不会走这条路。我们都容易为了最亲的人失去理智,从前是我,现在是他。
赵明徽急于想看我身上的伤,但我摇了摇头。那也太丑了,纵横交错的血痕,我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我更不想让他看见。
可腿上那一处,我却是逃不过。
赵明徽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裤脚挽起来,眉头立时拧成了个川字,我的整条腿肿得像萝卜一样,好像快要破了皮。他顺着我的腿骨探手摸了过去,可只要他稍一用力,我就痛得咬牙切齿。
「晚晚,你这腿是……断了啊。」
他眼中有太多的心疼,这种痛楚,我在受刑的时候都没有那么难捱,可当他坐在我面前时,我忍住不要崩溃,才真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在膝盖上蹭了蹭眼泪,低着头说:「只是外伤,死不了人的,不是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取了夹板,把我的伤腿固定住,简单地做了包扎。
「晚晚,我知道这是你想做的事,我阻止不了你。」他顿了顿,看向我说,「可我现在后悔了,当初答应让你去犯险,是不是错了。」
可若不这样,姜衍就会一直是悬在我与他头上的一把刀,让我们夜夜不得安眠。我告诉他说,我从未后悔过。
我把手搭在赵明徽肩上,希望这样,就能再多给他些力量。最后我拍了拍他的肩说:「让我看看孩子吧。」
我走不了路,赵明徽把我抱去了内殿。
我的星星,睡得正熟呐。
我不想坐在床上,怕不小心弄脏了被褥,被星星发现。赵明徽没办法,只得把我放在了脚踏上。
我攀着床沿,很认真,很认真地看我的小姑娘。小孩子身上好像会自带一股奶香味,甜甜的,软软的,一靠近她,连时间都慢了下来。
星星小脸红扑扑的,睡得很安宁。我伸了伸手,很想拢一拢她额前垂下的碎发,犹豫了好久,终是把手缩了回来。
我的手上,尽是夹棍肆虐后留下的瘀伤。我不敢碰她,这样白白糯糯的小姑娘,生怕弄脏了她。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星星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开始揉眼睛,像是要醒了。
我慌极了,忙乱地看了赵明徽一眼,生怕我这样子会吓到我的孩子。
赵明徽抱起我,绕到屏风后面,把我放在了软榻上。
星星的确是醒了,她从床上坐起来,仿佛是下意识的,蒙眬地叫了一声母妃。
天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忍住没有答应出来。
赵明徽走回到床边,轻轻把星星抱在怀里,柔声说:「父皇在这呢。」
星星环住他的脖子,闷声闷气地问:「父皇,母妃到哪里去了,星星好久都没有看见母妃了,星星好想她。」
我听见赵明徽的声音变沙哑了。他揉了揉星星的头发,说:「星星,你母妃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小姑娘。她是个战士,她去保护父皇和星星了,我们一起等母妃回来,好不好。」
星星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等星星长大,也要保护母妃。」
我缩在屏风后面,死死咬住袖口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我哭得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赵明徽让人把星星抱出去,拉开屏风,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我。
他蹲在我面前,捧着我的脸,我们的额头靠在一块。
我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咬牙说:「明徽,为了你,为了孩子,我一定努力,努力撑着活下去。」
待我平静下来,赵明徽拿了一张状纸给我,上面写的是我诬陷贵妃,承认自己是徐氏余党的供述。
他说:「我拿到了贵妃谋害皇嗣的铁证,姜衍坐不住了,愿意交出京畿防卫的控制权,换姜嫣然的周全。但这件事的前提是,所有的罪名都你一个人来担。」
我点头道:「好啊,我这就画押。」
他握住了我的手,眼角泛红。
「晚晚,你信我,你把命交到我手里,我一定护你周全。」
他的眸子依旧如深潭,一眼望不到底。可相比初遇时的凛凛严寒,又好像多了些温度,像是春风融冰,一直吹到我心里。
我忽然发觉,赵明徽他是皇帝,却也是个普通人。我们都曾有温暖的双手和亲和的笑意,只是一些事逼得我们,错过了安享平凡的机会。
我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靠着他的肩说:「明徽,我爹在后院埋了一坛女儿红,我都还没来得及喝呢。」
我又回到了慎刑司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赵明徽用我画押的罪状换了姜衍的兵权,为了避免姜相的怀疑,他让姜衍自己举荐几个备选之人接任京城防卫的统领。
赵明徽在那几个人中挑了姜衍手下一个看似老实的参将,那个人叫程自钦,是阿芷的父亲。
姜嫣然很高兴,她觉得自己圣宠犹在,依旧是陛下最宠爱的贵妃。姜衍也很高兴,觉得既保住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京城的兵权仍还在他的掌控之下。为了让贵妃看起来清白得彻底,也为了坐实我乱党的身份,踩得我爹永世不得翻身,他谏言皇上在朝会上公审我,把我的罪行昭示天下。
而我,虽然算不上有多高兴,但也难免有些暗自得意。鱼已入网,只待合适的时机,一网打尽。
是我告诉赵明徽,对姜贵妃表现得失望却不舍,让姜衍觉得皇上想要的仍是姜家的依傍,而我只是个随时可以献祭出去的棋子。
是我告诉赵明徽,程自钦是徐靖最信任的副将,他不可能背叛我爹,他在姜衍身边蛰伏多年,无论如何也要引导姜衍选他接管京城防卫。
是我告诉赵明徽,一定要咬住徐靖一案的疑点不放,让我看起来有涉政的嫌疑,这样姜衍为了急于自证清白,定会要求公审我。姜衍太刚愎自用了,他自以为当初的事做得干净,即便有传言也只是捕风捉影,可他却想不到,我就是埋藏多年的证据。
赵明徽一一都做到了,杀人于无形,才是我最欣赏他作为帝王的地方。
我被殿审的前一天晚上,慎刑司看守的宦官给我送来一桌酒菜,样样都是御膳佳品,后宫中只有贵妃位分才能享用得起。
我淡笑一声,自饮自酌地吃喝了起来,姜嫣然给我准备的这顿送行饭,这份美意我可不好辜负。
我才吃了一半,一双坠着珠翠的绣鞋停在了我面前。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擦擦嘴说:「对不住啊,我腿断了,就不向贵妃娘娘行大礼了。」
姜嫣然轻笑一声:「纪茵儿,你心倒是挺大,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吃喝。」
「我若惨兮兮的,岂不是正合了贵妃娘娘的意,那样我心里多不痛快啊。」我放下筷子,看着她说,「贵妃娘娘真是好谋划,故意让孙昱用刑的时候打断我的腿,这样我即便不死也是半个残废,没法再去分陛下的宠爱了。」
她挽了挽鬓边的发丝,语气中恨意不减:「纪茵儿,你骨头还真硬。你,还有那个珍妃,我真是讨厌透了。但你们啊,就是太拿自己当回事,皇上多看你们几眼又能怎样?没有家世,最后不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是吗?」我挑眉看她,「姜嫣然,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明白我曾经告诉你的那个道理。我早就跟你说过,不是你的东西,千万别去碰,会遭报应的。」
佳贵妃好像在看一个疯子:「你在说什么疯话?本宫何时听你说过这种话?」
我拍了拍身下的枯草席:「来,不如你坐在这,咱们好好聊会天。」
姜嫣然自然没有听我的,她眼中尽是对未知的戒备与慌张。
可这并不妨碍我继续说下去。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吧,徐靖即将启程到钱塘赴任,姜衍带着你去徐府拜会,给徐大人送行。长辈们在谈事情,你就和徐靖的小女儿跑出去玩。」
「徐府后院的母猫刚下了一窝小猫,母猫护崽,把小猫藏在假山后面。是徐晚风带你偷偷去看的,她告诉你,只能远远看不能碰,可你偏不听,趁着徐晚风不注意,把那几只小猫抱在怀里摸。」
「母猫回来后直接发了狂,浑身的毛竖着往你身上扑,你手臂上被抓出了血痕,要不是徐晚风护着你,只怕你的脸都被抓花了。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徐晚风对你说了什么?」
姜嫣然向后跌了一步,指尖发颤地指着我:「你……你如何知道?」
我接着道:「我当时告诉你,不该你碰的东西就千万别去碰,不然早晚会自食其果。姜嫣然,我爹在东南打出来的商路,跟姜衍有什么关系?他好好做他的国公爷有什么不好,但既然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就别怪阎王爷要收他。」
姜嫣然吓得脸色煞白,揪住我的衣领问:「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看着她离我近在咫尺的脸,她身上脂粉的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我的鼻息间。这种香粉是从海外舶过来的,走了我爹辟出来的商路,才能让他们今日坐享其成。
我捏住她的下颌,森然一笑:「要命啊。你的命,你爹的命,我全都要。」
「乱党!我要去告诉我爹,你是乱臣贼子!」贵妃踉踉跄跄地奔出了牢房,留在阴暗甬道中的唯有这满是恐惧的斥责,却那么苍白无力。
姜衍到底是把她保护得太好了。估计她做梦也想不到,她身上的锦衣华服,是用另一家人的亡魂织出来的吧。
我在干草席上躺了一夜,未曾入眠。当牢门上的铁链子锁叮当响起时,我知道,天已经亮了。
进来的是个武官,他有着一双与阿芷极为相似的眼睛,只是头发花白,早已不复当年的英姿。
如果我父亲能活到这般年岁,大概也是这番模样。
见到我满身伤痕,他的眼神中蓦然闪过一抹痛色,那是作为长辈对晚辈的爱怜。
「晚风。」他蹲在我面前,就像我父亲看我时那般慈爱,「对不起啊,伯伯是个懦夫,看着徐大人蒙冤,却无能为力。」
我摇摇头,笑了:「程伯伯,您做得对。若是为了我爹,让阿芷变得和我一样,便是我还不清的罪过了。」
可他这些年过得也并不易啊,一个纵马持枪的武将,却不得不屈居人下,在虚伪沉浮的官场中虚与委蛇,只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程自钦低下头,掩去眼眸中的波澜。再抬头看我时,他问:「晚晚,皇上让我问问你,你是否都准备好了?」
我坚定地点点头:「我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
其实我们等这一天,都已经好久了。
「来,晚晚,咱们走。」他想扶着我站起来,可我却发现,腿上的伤坠得我已经站不起来了。
「程伯伯,我走不动。」我咬着牙,疼得冷汗渗了满额。
「孩子,来,伯伯背你。」
程自钦背着我走出了慎刑司,已有一顶小轿在外面等我。我是重犯,需由京城防署亲自押送,可我毕竟又是深宫女眷,不宜露面太过,因此便折中用了这样的法子,用小轿把我抬去安泰殿。
到了大殿前的御阶下,武将不允许再前行,押送我的人也变为了在殿外值守的宦官,之后的路,只能靠我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了。
大殿前的汉白玉石阶苍白且高耸,我靠一根枯细的拐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踏上了第一级石阶。在石阶的尽头,巍峨的殿宇飞檐耸立,那是这天下至高权力的中心,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一张纸就能左右一个家族的悲欢。
这条路,我父亲曾走过,我兄长也曾走过。他们或带着匡世济民的雄心,或怀着富国安邦的理想,却都已成了未酬的壮志。而如今,我同样也走过这条路,背负着我的血亲湮没在熊熊火海之中的清白,也背负着千百枉死的冤魂对奸佞的抗争。
我入了明堂,百官在大殿两侧垂手肃立,我只目不斜视地向着前方的高座走去,光从背后照过来,我的影子落在地上,单薄却坚韧。
皇帝正坐在御座上等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在朝堂上的模样,威严且沉稳,清峻且张扬。他是这天下的九五之尊,也是我的明徽,我愿他名垂青史,万世永昌。
我走到阶下,沉着地向赵明徽跪拜行礼,我尽量表现得轻松如常,告诉他我没有那么疼,他只需安心地把担子交到我手上。
我也看到了姜衍,他穿着相国朝服,鬓角眉梢亦染上了岁月的痕迹。他位列百官之首,举手投足间皆是权臣的气度,虽不再年轻,却未显疲态。
可我的父亲,却永远不会活到这样的年岁了。
姜衍站出来痛斥我道:「陛下,此人便是徐党余孽。此女欺上瞒下,在宫中蛰伏多年,这样的乱臣贼子,为臣不忠,为妾不仁,必要诛之以正国法!」
赵明徽看向我,问:「纪茵儿,你认罪吗?」
朝堂之上,众人噤若寒蝉,个个都在冷眼旁观,等着我被处决,等着那个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结果,与丞相做对的人,终会落得万劫不复。
「不认。」我却直起身来,铿锵而言,「陛下,臣女不认罪。我是徐氏故人没错,但我不是乱党,徐靖大人从未贪墨,忠良故旧,何有余孽之说?」
我当庭翻了供,满堂之上皆哗然。
赵明徽沉声道:「说下去。」
我拄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回过头,目光在满朝文武的脸上一一扫过。
「在此的各位,大多都对徐靖大人的事有所耳闻。你们当中,有些是徐靖的同僚,在他出事之时,选择了沉默自保,这是聪明人的选择。还有些人,曾是徐大人的旧部,也曾为了他惋惜不平,但畏于掌权者的淫威,不得不忍气吞声做小伏低,这是忠义人的选择。更多的人,只是听说过有徐靖这么桩大案,但从未与徐大人谋过面,于是便人云亦云,事不关己。这些本都无可厚非,但有一个人,我却想问问他,当初落井下石栽赃故友时,你的良心就没遭到过一丝谴责吗?」
就在所有人都在好奇我说的这人是谁时,我转向姜衍,粲然一笑:「国公爷,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就继续说下去了?」
姜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我的眼神中,藏着杀意。
我接着说道:「诸位,我今天来,只是想讲一个故事。徐靖与姜小公爷识于微时,少年情谊自是情比金坚。两人同朝为官,虽政见时有不同,却并不妨碍朝堂下两人对酒当歌,谈古论今。后徐靖奉旨南下为官,刚刚承袭国公的姜小公爷还亲自来送,两人好一番依依惜别。」
「后来徐靖在东南剿倭有功,官也越做越大,还开辟了海上商路,江南商业一派繁荣。但这却触及了姜家在江南的利益,海上舶来的东西一多,姜家原有的生意便坐不下去了,在京城的这群勋贵们,便也断了油水。也恰在这时,一封弹劾徐靖贪墨的奏折递到了先皇的御前。」
「时任大理寺卿的姜国公以钦差之名赴钱塘审案,贪墨之事本就子虚乌有,徐靖光风霁月,以为只是无稽之谈,并未放在心上。他与姜大人故友相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姜大人更向他保证,只需他安心在家静候,清者自清,必会为他正名。可不知这位钦差大人向朝廷都奏报了些什么,徐靖等来的却是罢黜官职,押京赴审。」
「就在徐大人即将启程的前夕,姜大人却突然带兵包抄了徐府,传圣上口谕,要将徐府满门抄斩。不待徐靖反抗,他便命手下亮了刀,在徐府大肆杀虐,之后又放了一把大火,对朝廷谎称徐靖是畏罪自尽。姜衍又将早已备好的金银藏于徐府废墟中,以此坐实了徐大人贪墨的罪名。好一场自导自演的戏码啊,竟是瞒过了先皇,瞒过了满朝文武,就这样将一代良臣草菅人命。国公爷,您的手段可真是高明啊。」
我的话音落下,在场之人无不骇然,如此嫁祸枉法之事,纵观古今,闻所未闻。
姜衍笑得森冷,指着我道:「空口无凭。本相为国事呕心沥血多年,仅凭你一个丫头片子的红口白牙,就想翻了当年先皇钦定的旧案?」
我摇着头啧了两声:「国公爷还是太不了解徐靖了。徐大人一生清廉,他住的小院子可比不上您的国公府。你当初在徐家搜出的那些金银,他家那巴掌大的库房根本就放不下,只不过当时徐府已是废墟一片,无人注意罢了。不然徐靖是要把那些金银块子放在哪,摆在院子里当砖,还是给他的小女儿垒床?徐府的残骸犹在,派人去仔细一查便知。」
有姜衍同党站了出来,责问我道:「你当时才多大?不过还是个娃娃,怎可能对秘案细节如此清楚,分明就是在胡编乱造!」
「我当时啊,十四岁,足够记清楚事情了。」我笑吟吟地看向那人,说,「至于我为什么这样清楚,因为我就是那个故事里的人啊。」
我面朝众人,傍着拐杖站直了身子,朗声道:「因为徐靖,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啊。我是徐晚风,是那场浩劫中,唯一活下来的徐氏血脉。」
像一碗凉水泼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整个大殿直接炸翻了天。我若胜了,便是忠良遗脉,我若败了,便是乱党余孽。
我转身对向上首皇座,正对赵明徽跪下说:「陛下,臣女以徐氏血脉之身份,恳请皇上彻查当年徐氏旧案,还我父亲清白。姜衍假传圣谕,枉害忠良,此其罪一;后又逼死徐靖独子徐晚澜,赶尽杀绝,此其罪二;瞒天过海多年,以江南民脂中饱私囊,此其罪三;只手遮天,朝中上下皆为其党羽,目无君上而唯丞相之命是从,此其罪四;徐氏故旧原本无辜,却滥用私刑严刑逼供,以掩盖姜贵妃陷害皇嗣之实,此其罪五。陛下,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才应当诛之以正国法,请皇上明鉴!」
我这满身伤痕,足以能博得大多数人的同情。
「住口!」姜衍从我身后喝了出来,「你说你是徐靖的女儿那你便是?谁能证明!」
我与他对视,轻巧地笑了一声:「国公爷,别急啊,去问问你那贵妃女儿不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锦衣卫指挥使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
钱英跪于大殿中央,双手奉上一张薄薄的信纸。
「陛下,臣昨夜在宫城巡查时,恰遇到栖霞宫内侍要将此信送出宫去。臣以为信中所言或关系重大,便私下将信截了下来,还请陛下过目。」
赵明徽拿过那信纸看了看,递给吴忠全道:「你念念吧。」
吴公公将信上所写高声读了出来:「父亲安启,乱党纪氏真实身份竟为徐氏晚风,恐事生变,万望父亲谨慎小心,莫入奸人圈套。女,嫣然敬上。」
事已至此,姜衍辩无可辩。
那些曾与我父亲共事,却敢怒不敢言的人,现也终于翻腾起了满腔热血,纷纷跪于殿上,齐声道:「恳请陛下彻查徐氏旧案!」
不过一会工夫,殿上之人便跪倒了一大半。
赵明徽似笑非笑地看向姜衍,问他道:「姜相,你看这种局面,朕该如何是好啊?」
他做了姜衍那么多年的傀儡,在他面前藏拙示弱,而如今,终是到了锋芒毕露之时。
姜衍在赵明徽面前重重跪下道:「陛下,老臣侍奉过两代君王,为国事不可不谓殚精竭虑,陛下如今妄信奸佞之言,当真是寒了臣的心呐!既如此,那臣便脱了这身朝服,回府颐养天年便罢了!」
他想全身而退,还在与赵明徽谈条件,来博他的同情。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如果没有我,皇上或许会给他留一线生机,但真是不巧,遇上了我,我一定要他身败名裂。
赵明徽手指在御案上轻轻点着,若有所思地说:「既如此,丞相便先回府思过吧,朕定不会寒了忠臣的心。」
他将忠臣二字咬得很重,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好像是雨后初霁的云霞,撒在人身上,就落了满肩的光。
没有话语,却胜似万语千言。
「至于你,暂留大理寺待审吧。待真相水落石出,朕也必会还你个清白。」
我叩首谢恩,一只眼睛悄悄对他眨了一下。让世人看来,我是个被强权欺侮的弱者,姜衍是那个玩弄权术的恶人,而他只是个被奸人蒙蔽,秉公执法的仁君,这样,舆论和同情才会倒向我这边。
深夜,雨歇之后,只需安静地等待天明。
我想起很多年之前,我父亲每次出征前,都会向他的下属们问几句话。
如果前方荆棘满布,乌云蔽日,你们还会坚持吗?
会。
如果此去马革裹尸,粉身碎骨,你们还会向前吗?
会。
为什么?
为了我们所爱之人而战,让活人不再离散,亡魂不再漂泊。
爹,娘,哥哥,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亡魂不必再颠沛流离了,我终于能在清明之时,光明正大地给你们祭上一杯酒了。
我被移交去了大理寺,离宫之时,赵明徽登上高高的宫楼,目送我离去。
孙昱因犯上不敬被撤职查办,现任大理寺卿,是赵明徽的心腹。虽说是收押,我却没必要真的住在牢房里,大理寺卿早已差人给我收拾了间上房出来,只是行动不能自由。
可对我这一个残废来说,也并无什么两样。
我才刚入大理寺,一封信便送到了我手上,是钱英亲自送来的。信封上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当「晚晚,见字如面」几个字映入眼帘时,我会心地浅浅笑了。
「晚晚,我见过你很多模样,笑的,哭的,坚韧的,脆弱的。可今日这般,掷地有声的,刚强无畏的,我却是第一次见到,我本以为,这些事本该由男子来做的。你在我心里,是将军,是豪杰,是英雄,你不知自己这样子有多美,弱水之姿,皆不及你万一。我好爱你最真实的模样,我愿意让你成为你最想成为的人,你是什么模样,我便爱你什么模样。
可我现在最忧心之事,莫过于你身上的伤。答应我,好好养身子,其余的事,都交予我来做,万不要劳心费神。我们的余生,若有彼此相伴,则世间阴晴雨雪,皆为乐事。
我与女儿,思汝尤甚,日日盼君归。你的,明徽。」
我将信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直到敲门声响起,我才肯将信收起来。是宫中最有资历的几位御医,来向我问诊了。
满头白发的张太医给我号了脉,又瞧了我腿上的伤。他摇了摇头,叹道:「娘娘,您腿上这处伤实在太重,又错过了诊疗的最佳时间,若想完全恢复,怕是要断骨再接。可您现在的身子极虚,加之先前小产的气血尚未补足,实在经不起再一次断骨之痛,因此臣只能用汤药先帮您吊着身子,待身子坚挺些了,再行下一步治疗。」
我颔首莞尔:「那就有劳太医了。」
张太医却觑着我的脸色又问了句:「娘娘,臣斗胆问您一句,您可还有旁的不适?」
我摇摇头:「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真没有了。」
姜衍被拘禁在了府中,他仍贼心不死,千方百计要传消息出去,可都被程自钦截住,直接递到了赵明徽面前。
姜衍所臆想的还在他掌控之下的京城防卫,实则早已落入赵明徽的囊中。
关于徐靖旧案的翻查,有条不紊地开始了,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有新的面孔落马入狱,在刑讯官的铁血手腕之下,吐出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桩案子轰轰烈烈地查了两个多月,查出的结果令朝野狠狠一震。
姜衍诬陷我爹之事自是板上钉钉,可他后来却暗中借海上商道向东洋走私军火,盈利皆被其收入囊中。此等叛国行径,枭首都算是开恩,非凌迟不能解恨。
而我,总算是完完全全的清白之身了。
我出狱那日,正是姜衍下狱之时。
钱英来接我回宫,推开屋门,三月的春光一下子盈了满室,混着鸟语与花香。
这一天,是我入狱的整百日,而距我父亲蒙冤之日,已过去了十年。
拨云见日,终现青天。
我的腿已经不那么疼了,但骨头长得不好,走路仍是一跛一跛的,需借助拐杖才能勉强前行。我走出大理寺时,却正见到姜衍戴着枷,在官兵的押送下缓步而来。
昔日高堂臣,而今阶下囚。
我装作没看见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擦肩而过时,他却喊了我一声:「晚晚。」
我停下脚步,难掩心中的嫌恶:「我与国公爷大概还没那么熟,当不起您唤我一句小字。」
「好,徐晚风。」脱去了官服,他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看着我说,「我会向你的父亲去赎罪,但是晚风,你留嫣然一命,好不好?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造的,嫣然她并不知情,罪不及子女,就不要再冤冤相报了,行吗?」
我只是觉得这像是个荒谬的笑话,好一个舐犊情深的父亲。
我反问他:「姜衍,你当初逼死我大哥时,有想过罪不及子女吗?」
我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我不懂他的恶人之善,就像他也不懂我的善人之恶。
出了大理寺的朱门,有一辆马车正在门外等我。车帘微动,一个头戴青玉小冠的清贵公子从车中钻了出来,对着我浅笑。
我忍不住也笑了出来,这是谁家的小哥呀,生得这样好看。
我努力地稳住脚步,向赵明徽走过去。之前的岁月,都在匆匆忙忙地为了我们各自的目的而算计,可我却都没有好好地跟他说一句,我好想你。
但我终还是没有做到。我太低估了那些刑具对我这具躯壳造成的伤害,我的身子亏得实在太厉害,姜衍倒台后,之前一直支撑着我的那根弦好像骤然断了,我再也撑不住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认出自己是回到了承晚宫,躺在我熟悉的床上。在床边探出来个小脑袋瓜,眨巴着一双星亮的眼睛在盯着我看。
见我睁了眼,星星扯开嗓子冲外面大喊道:「爹爹,我母妃醒啦!」
她爬上我的床,贴在我脸侧问:「母妃,你还疼不疼啊?」
我想把她抱起来放在我身上,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我只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看到星星,母妃就一点都不疼了。」
我手上的腕骨,竟已经凸露得那么明显了。
赵明徽步履匆忙地走进来,把星星从我身边揪开:「星星乖,你母妃现在经不起你折腾,先下来。」
他唇边长出了细碎的胡茬,比我那日在大理寺外见到的他,瘦了一大圈。我恍然明白,自己昏睡了可能不止一日了。
星星被带出去后,房间内只剩了我们两个人。赵明徽俯下身,用额头蹭了蹭我的鼻尖,很轻,却是久违的亲昵。
我揽住他的脖子,终于说出了我一直很想告诉他的那句话:「明徽,我很想念你。」
他用手掌摩挲着我的脸,哑声说:「那以后都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
我点点头,温声道:「好。」
可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说出口,却湿了眼睫。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骗他,还是在骗我自己。
两天后,我得到了消息,姜衍畏罪自裁于狱中。他死前留下了一封血书给赵明徽,求他看在姜家百年侍君的分上,放姜嫣然一条生路。
听说那血书太过血腥,赵明徽没有拿过来给我看。他坐在我床边,只平静地对我说:「晚晚,姜嫣然要怎么处置,我交给你来抉择。」
我低着头,沉默了好久。其实在世人的眼光中,我应该选择原谅,既是泯恩仇的佳话,又成就了我的贤德。
可最后,我还是对自己摇了摇头。我没有办法原谅她,宋岚珊,常嬷嬷,还有星星的半条命,都是她该付出的代价,我如果宽恕了她,便是背弃了那些冤魂。
这世上有些仇怨,是无法被宽宥的。
赵明徽赐了姜嫣然一杯毒酒,那已是对于她而言最体面的死法。
那天晚上,赵明徽没有来承晚宫,我没有强求他。我其实能懂他在想些什么,帝王之心虽深不可测,算计筹谋时能有几分真情,但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赵明徽御极时十九岁,正是恣意张扬的年岁,丞相扶他上位,他娶权臣之女为妻,欣欣向荣的少男少女,人比花娇,未必就不曾有过半分真情实意。
我愿他一直心存怜悯,而不只是个无悲无喜的冷血帝王。
姜嫣然死后,被一张草席裹着送出了宫,与姜衍的尸骨埋在了一处。听说她死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闹,一杯鸩酒一饮而尽,离开得平静且决绝。
我没有放过姜嫣然,可我亦没有放过我自己。我的身体以日落西山的速度迅速地衰落了下去,太医来诊治过很多次,只说是心气郁结,请我一定要保持身心欢愉,不要忧思太过。
我抚着时常绞痛的心口,其实我自己明白,问题大概是出在这里了,但我却不知道要如何开解。
我长久地做着一个关于溺水的梦,梦中我坠入一方寒冷的深潭中,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周围无依无凭,无星无光,在我就快要不能呼吸的时候,我看到潭底有个小孩子,张开双臂对我说:「阿娘,我冷,抱抱我。」
我想,一切尘埃落定,应该是那个被我抛弃的孩子,来叫我回去了。
我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噩梦的折磨,渐渐开始吃不下去东西,整个人瘦得如同一片将落之叶。在我又一次被梦魇惊醒时,我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赵明徽并没有睡在我的枕边。
我心里不踏实,拄着拐杖出去寻他。在承晚宫门口,我却看到他孤身坐在门槛上,只披了一件单衣,双肩微颤,好像是在哭泣。
有种浓重的难过快将我淹没了。我忽然想起,幼时我们互通书信时,他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件事。
他说,他的娘亲并不得父亲的宠爱,在他娘亲病重时,他去求父亲能来见娘亲一面,可他父亲却正与别的姬妾蜜意浓情。他在门外跪了一夜,只求能见父亲一面,可就是这样的要求,都没有被满足。
回来之后,他只能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流泪,没有父亲,却也留不住娘亲。
他当初对我讲这件事时,他的娘亲已过世了很多年。他的文字稀松平常,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我却能在其中体会到,他当时是有多无助啊。
「明徽。」我轻声唤他,把手搭在他肩上。
他猛地抬头看我,还未来得及藏起湿红的眼眶。
我坐在他身旁,捧起他的脸笑道:「哭什么呢?」
他抱住我,泪水在我肩上濡湿了一大片:「晚晚,明明我们已经赢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留不住你啊。」
我无言以对。是啊,这是为什么啊。
「明徽,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就像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你为什么恰好会出现在那里,我们又为什么会相识呢。」
赵明徽看着我,迟疑了片刻说:「晚晚,我其实一直没告诉你。那日……我本是打算投水自尽的。」
我惊讶了好久,原来我在不经意间,还救过他一命。可想想却又有些后怕,若是我那日没有恰好遇见他,那我们这一生都会错过了。
「傻子。」我在他胸膛上轻轻捶了一下。
他苦笑了笑:「当时母妃不在了,也常被皇兄们欺侮,觉得日子没意思透了,倒不如一了百了。」
赵明徽把我的手抵在他唇边,轻吻了一下,说:「晚晚,得而复失对一个人来说太过残忍了。晚晚,你舍得我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世上,我该怎么办呢,我到哪里再去遇到一个纪茵儿呢?」
舍不得,我舍不得啊。时隔多年,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又一次爱上了彼此,这一转,就是十年。
我握住他的手,仿佛在冰冷的池水中抓住了坚定的温度,艰涩道:「明徽,救救我吧。」
他拢住我的双肩问:「晚晚,要我怎么救你,我要做些什么?」
我想了很多,最后问他:「明徽,从前的徐晚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坚定地答:「我从前认识的晚晚,至少,是在为自己而活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似乎有很久很久的时间,我都是在为别人而活着的,为了家人的血仇,为了岚珊的托付,为了星星的依赖。而现在大仇得报,我也把星星还给了她的父亲,好像一切都回归了原位,不需要我再去做什么了。
我活得实在是太累了。为什么想放手,不是因为没有留恋了,而是因为,我真的太想休息了。
可我却忘了,我原本是该为自己而活的啊。
我几乎在贪婪地攫取着赵明徽从手掌渡给我的温度,发着抖说:「明徽,我想好好的,哭上一场。」
自成为孤女后,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放肆地发泄过一次,那些伤积在心底,终成了顽疾。
赵明徽张开双臂环住我,极温柔地说:「尽情哭吧。」
我埋在他肩头,起初只是涓涓细流,到后来渐渐变成了号啕大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到最后几乎快要昏厥过去,把我这些年所有的痛苦、愤恨、委屈、不甘,一股脑地全都发泄了出来。
那晚之后,赵明徽每天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徐晚风的故事。
第一天,他说,徐晚风是个小话痨,不管别人想不想听,总能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从家里几口人说到厨房几斤米,连徐晚澜偷藏了多少私房钱,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一开始直发笑,可笑着笑着就哭了。
第二天,他说,徐晚风是个小色鬼,只跟长得好看的小公子玩,长得不好看的小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还因为好看的小公子跟别的小姑娘玩,躲在家里偷偷地哭。
我本来想坚持住不哭的,可到后来还是没忍住。
第三天,他说,徐晚风其实一直都还是个小姑娘。在她也需要人疼爱的年纪,却有了个更小的丫头需要她照顾,所以她强迫自己坚强,学着怎么去当一个母亲,学着怎么去给另一个小姑娘遮风挡雨。可被她藏在心底的那个小女孩,也需要被呵护和疼爱啊。
这次不怪我,我就是想任性一回,我就是想哭。
到最后,赵明徽都忍不住跟吟秋和忍冬说,给你们家主子炖个汤好好补补,要再这么哭下去,身子里的水都快供不上了。
说来也奇,我梦魇的次数慢慢开始减少,心里的结好像一点一点被解开了。
我开始逼着自己喝太医开的苦药汤,灌下去,吐出来,然后再灌,再吐。虽然过程痛苦些,但总能在身体里留下点药力的,为了能活下去,我豁出去了。
我的身体渐渐坚挺了些,在我一顿饭能吃下一整碗米饭时,我向御医提出了断骨再接。
赵明徽起初反对得很,他生怕我的身体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即便这条腿今后都不能行走如常,他也愿意一直做我的拐杖。
可是我不愿意。还有很长很长的路我想陪着他一起走下去,我不想他一直停下来等我,我也想站起来追上他的步伐。
断骨那天,赵明徽陪着我。我在他怀里疼得数度昏过去又醒过来,有好几次,我险些以为自己要撑不过去了。骨头接上之后,我们俩浑身都被汗水湿了个透,他看着我哭,我却看着他笑。
在秋风将银杏染得橙黄之时,我终于可以不靠拐杖迈出第一步了。赵明徽和星星天天架着我在宫中甬道里走圈子,这一走,就从暮秋走到了早春。
到了桃花开得明艳灼灼的时候,我可以健步如飞了,和星星在一起赛跑,她都未必能跑得过我。这时的我,已经是皇上的舒贵妃了。
清明前夕,赵明徽为我打点好了行囊,允我带着我兄长徐晚澜的骨灰,回江南安葬。他这是想了我未完的心愿,若之后有了皇后身份的禁锢,行动便没有那么自由了。
临行前,他亲自替我把披风系好,温柔道:「听说江南的春色很好,带着星星多流连些日子,不必急着回来。」
与我同行而去的,还有程沅芷。我养伤的这段时日,赵明徽将后宫的妃嫔一一做了安置,想要离宫的,便就放了她们,不想离宫的,也都送去了行宫别院,做个富贵闲人了此余生。
阿芷的父亲,现已是浙直总督,接了我父亲的衣钵。程沅芷这一去,也是再不会回京了。她说自己要做个闲散游人,带着我哥的玉佩走遍名山大川,他之前未来得及走完的路,她全都会留下足迹。
马车在路上吱吱呀呀地行了半个多月,终于到了钱塘。我阔别已久的江南啊,我终是回来了。
此时正是清明时节,钱塘城细雨纷纷,烟雨暗千家。我为我的父母兄长修坟立碑,将他们的遗骨安葬在一处。我在故亲的墓前端正地磕了三个头,如今冤案已昭雪,他们再不是背负骂名的孤魂了。
我还带着星星回了趟淳安,带她到宋家故宅祭拜了一番。我对她说,这里曾经住着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她年少也是个娇气爱哭的小姑娘,却愿意给出自己的全部,只为换得你的平安。
我的确在江南流连了很久,其间收到了好多封赵明徽寄来的信,我便像少时那样,将日常中的琐事都一一讲给他听。只是字里行间,多了些无须掩饰的深情与思念。
时至暮春,我终于鼓起勇气,回了一趟徐府的旧宅。昔日满是笑语欢颜的小院子,如今已成了一片废墟。我在遍地残骸中辨别出了正房的方位,绕到房后的空地上用铲子挖了起来。
我爹曾提到过,在搬到这里来的第一年,他将我出生时酿下的女儿红移到了屋后的树下。我爹总是开玩笑说,等我成亲之时再将那坛酒挖出来,定要和他女婿喝个一醉方休。
我蹲在地上挖了好久,终是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实,我用手将坛顶上的泥土抹净,将那整坛酒挖了出来。
我抱着坛子坐在残垣中,掀开盖子,一股经年的醇香满溢了出来,确是千金难得的佳酿。
可在坛盖子里还嵌着一张红纸,看着像封坛时就放进去的。怀着好奇,我将那张红纸展开,上面只写着一行小字:「徐靖,你的小姑娘就要嫁人了,这是喜事,你可千万别哭啊。」
那是我父亲的笔迹。
我对着那张纸愣了好久的神,然后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出了声。
我的亲爹啊,你写这东西放在这,真的不是想让自己哭得更惨吗?
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我从坛子里沽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浑身都暖了起来,好像充满了无尽的力量。这是我的喜酒啊,我想成亲了。
决定做得很突然,当天晚上,我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拉着星星,跳上了回京的马车。当皇城的高门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等不及差人去回禀,自己抱着酒坛子就向重华殿小跑而去。
星星比我跑得快些,进了殿门,高喊了声爹爹,向赵明徽冲了过去。
赵明徽看着我们,好久没回过神来。他手里正拿着一把蒿草,蹲在地上喂两只小兔子。阳光擦着殿檐倾泻下来,落了他满身。
我气喘吁吁地把酒坛子放在他面前,问:「明徽,成亲吗?」
他蒙了一下,旋即答:「成。」
「喝喜酒吗?」
「喝。」
我未曾有过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但我都不在乎了。他喝了我爹酿的女儿红,那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了。
天边的云霞渐染上了赤色的霞光,晚风四起,吹来初夏的温良。晚晚终是嫁给了小灰,她心中最好看的那个小公子。
晚风未落,我们,再也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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