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融入基督教的古希腊哲学
时间:2022-03-17 22:01 | 分类: 哲理句子 | 作者:明并日月 | 评论: 次 | 点击: 次
一、柏拉图的古希腊思辨哲学
古希腊主流哲学带有强烈的神秘性和思辨性,柏拉图思想就是其典型代表。柏拉图作为古希腊哲学主流贵族路线的继承和发展者、代表者,其哲学思想的根基——理念论,描述了一个永恒不变的真实存在的理念世界。
在《第七封信》中,柏拉图借用“圆”来阐述了他关于“理念”是事物真实存在的思想。他指出,“圆”有5种存在方式。第一种是名称之“圆”,这个圆只有在称呼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比如中文之“圆”、英文之“circle”都是这个意义上的圆;第二种是定义之“圆”,这个圆只有在描述真实存在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我们其实也可以用“圈”或者“环”来定义这个意义上的圆;第三种是经验之“圆”,这个圆也就是我们平常见到的认为是“圆”形的形状,比如皮球是圆的,但是这种经验之圆是不完美的,皮球之圆肯定不是完美的圆;第四种是灵魂之“圆”,也就是我们思想中认识的“圆”,这个圆无限接近于圆本身;第五种“圆”,就是“圆”本身,也就是理念之“圆”,这个圆是完美的真实存在。
但是柏拉图并没有像毕达哥拉斯和巴门尼德一样,停留在这个永恒不变的真实存在的理念世界,他意识到自己理论的先验性——假如无法通过经验世界来进行验证,那么如何确保其构造的理念世界是客观存在的呢?是真实的存在呢?于是,柏拉图进行了艰难的探索,从永恒、单一、不动的绝对真实存在出发,试图去勾连短暂、多样、变化的相对经验世界,跨越二者间的鸿沟。
最初,柏拉图用的是神秘主义的方法,先后创造了“回忆说”和“灵魂转向说”。所谓“回忆说”,就是说人的认知是绝对的、自明的,之所以能够认识完美的“圆”,是因为人本来就知道理念的完美之圆,不过是通过学习回忆起来罢了。所谓“灵魂转向说”,同样是建立在人的认知是绝对的、自明的基础上的,通过灵魂从低级向高级的转化得以实现。这两种方法无疑是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方法,而且是将理性思辨的方式和神秘主义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去解释世界,这种方式不但被后来的新柏拉图主义继承并发扬光大,而且深刻的影响到了后来的基督教教义。
而后,柏拉图又采用了“分有”的概念沟通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所谓“分有说”,就是认为现实事物是采用分有理念的方式而存在的。但是当一个理念被多个现实事物所分有,那么理念自身必然是分裂的。于是那个绝对自我同一、单一和绝对的真实存在——理念不得不处于一个本质上的自我矛盾状态。以至于在《巴门尼德篇》中,代表柏拉图思想的苏格拉底,在受到逼问之后,不得不断然否认了经验事物与理念之间的分有关系。但是,“分有说”被否定,就意味着柏拉图沟通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尝试的一次失败,也意味着柏拉图理念论的深刻危机。现实世界是人能够感受到的,而理念世界则是柏拉图先验的创造,假如理念世界在理论上都无法和现实世界相沟通,那么理念世界的真实性就非常值得怀疑了。在古希腊,柏拉图的理念论不过是象牙塔里的游戏,是贵族们闲暇无事时的思想探索;那么当这种矛盾进入宗教思想,必然将引起思想的混乱。
最终,柏拉图通过“通种论”——也就是通过分析静止、存在、运动、同一、差异五个最一般的概念间的辩证关系,展现了概念辨证法的思想。虽然“通种论”是并不完善的概念辨证法,但是“通种论”通过否定简单的知性思维,强调了辩证思维;否定了仅仅作为自身而存在的、单纯自我肯定的概念,而将概念置于具备积极意义的矛盾之中。使得概念通过矛盾的辩证运动成为现实的概念。概念辨证法充满思辨性,可谓古希腊哲学思想的一座高峰,然而它实在过于思辨了,除了贵族能够花大把的时间在内心构筑如此精妙的哲学思想,普通人是很难达到这样的思想高度的,甚至连理解起来都费劲。
二、新柏拉图学派在思辨哲学上的退化
历史进入了古罗马帝国时代,古罗马帝国是一个平民主义思想占据主流的时代。在专制君主和平等公民的加持下,罗马帝国不断扩张,将地中海变成了自家的内海。在罗马帝国的初期,古希腊哲学思想还在帝国占据主流位置,但是却不得不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这种改变也发生在号称继承了柏拉图思想衣钵的新柏拉图学派。在平民主义的影响下,新柏拉图学派已经不复古希腊哲学思辨的高度,甚至发生了某种蜕变。首先是追求真理的自然哲学逐步转变为道德训诫的伦理哲学,再变成虚伪的说教和空洞的清谈;其次,新柏拉图学派的徒子徒孙们显然没有继承柏拉图最具思辨性、最是哲学思想高峰的概念辨证法,他们恰恰继承了柏拉图思想中较为简单的灵魂学说、稍微复杂的“分有”学说,也因此继承了柏拉图思想的神秘主义特征,在很大程度上丢弃了柏拉图学说的思辨主义成分。可以说,相对于柏拉图思想的贵族性,新柏拉图主义具备更多的平民性;而且将柏拉图学说中神秘主义的成分强化了,将柏拉图试图沟通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努力弱化了。
新柏拉图主义的代表人物是普罗提诺。普罗提诺思想的主题就是脱离组织(城邦)的个体灵魂,如何摆脱尘世的羁绊,最终回归“太一”而获得拯救。普罗提诺的形而上学是从一种神圣的三位一体,即太一、理智与灵魂。太一是至高无上的,其次是理智,最后是灵魂。理智是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是灵魂的本质。理智及理智所代表的领域是一个多种形式综合的统一体,为这个统一体提供原则统一性的是“太一”。灵魂是理智的表达和活动,理智是太一的表达和行为。太一是不动的,它通过向四周辐射光芒而显现自身为理智,进而为灵魂,这个过程就是“流溢”。流溢是终极本体自我显现的过程,也是一个等级下降的过程,一个迷失本性、产生罪恶的过程。这个理论,其实和古印度的“梵我说”极为相似,也极大影响力后来的基督教,成为基督教的“光照说”的思想来源。
三、基督教哲学和古希腊哲学发生冲突
就在古希腊哲学在古罗马帝国中半死不活的时候,从遥远的东方传来了一个更适合罗马帝国现状的带有强烈平民主义意识形态色彩的宗教——基督教。
基督教脱胎于犹太教,其经典包括犹太教经典《旧约》和记录基督耶稣及其门徒言行的《新约》。基督教和犹太教最大的区别在于两点:其一是基督教突破了犹太教狭隘的民族主义,以及阶层之间的区隔,成为一个具有普世性的世界主义、平等主义的宗教。耶稣强调要“爱人如己”,这个“人”不分性别、种族、宗教与国家,也不嫌弃妓女、罪人等被社会遗弃之人。其二是摆脱了犹太教繁琐的礼仪律法,主张“因信称义”,直指人心,成为极具人文关怀的宗教。基督教以耶稣为圣子,成为普通人的代表,这是基督教最具迷人色彩的部分,也是基督教明显区别于其他单纯一神教的地方。基督教关注于人,关注于人道,体现了和古希腊“追求真理”的“天”道学不同的价值取向。
基督教思想西向而行,和古罗马的主流意识形态——以新柏拉图学派为代表的变异的古希腊哲学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新柏拉图学派的哲学思想与基督教神学意识形态之间既有很大的区别,也有很多的共同点。其中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二者都崇信一神,而且这个神带有强烈的抽象性,偶像的色彩并不强烈。在这个基础上,更具平民性的基督教思想最终战胜了古希腊哲学思想。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基督教哲学思想也吸收了很多古希腊哲学的元素,并在其核心融合成为一个在理论上颇为模糊的、具备很大腾挪性的地带。
公元2世纪至6世纪,基督教向西传播,此时的基督教组织松散,各地组织使用不同的语言和经文,对教义有不同的理解。那些既具有希腊哲学思想、又具有基督教信仰的希腊教父和拉丁教父们就开始承担起一项重要的文化使命——用希腊哲学中深刻的形而上学思想来阐释基督教的救世福音和基本教义,这个时期被称为“使徒时期”。在使用拉丁语的地区和使用希腊语的地区各自产生了“四大博士”,比如格利高里、奥古斯丁都在八大博士之列。当然,除了这8个人还有很多护教教父,比较著名的有德尔图良、奥利金等人。而护教教父们击败以新柏拉图主义为代表的古希腊哲学思想遗存、取其主流地位而代之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基督教思想吸收古希腊思想的过程。
基督教教父们面对以新柏拉图主义为代表的古希腊哲学思想遗存,以及当时其他的异端思想,产生了三种不同的立场。
第一种是无条件的吸收,以诺斯替派为代表。这并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的派别,相反,是一个成分十分混杂的派别。一般认为,对于基督教而言,其不可接受处在于,吸收其他思想的时候突破了基督教最基本的思想原则。像锡诺普船主马西昂创立的教会——马西昂派,小亚细亚弗里吉亚的孟他努创立的孟他努派,均属于此列。
第二种则是持彻底不妥协的态度,要求彻底根除古希腊哲学的影响,保持基督教原教旨的纯粹性。这种立场反映了早期基督教下层群众中普遍存在的心态,但是持这种立场的精英分子并不多。基督教的精英教父在相当程度上是可以接受古希腊的理性思维和哲学思想的。在八大护教博士中,无一人持彻底反对古希腊哲学的立场;在目前已知的护教士中,也仅有德尔图良等极少数人持有极端立场。而且即使是德尔图良,虽然在立场上对古希腊哲学持极为敌视的态度,但是在实际上,德尔图良在阐述观点的过程中也使用了大量的古希腊式的思辨手段,并非完全依托于神启。
基督教护教士们持有的观点,也就是基督教对待古希腊哲学的主流态度。他们主张应该承认希腊哲学的合理性,并意图改造其异端成分,使其思辨思维成为基督教理性化的成分。他们的立场有别于上述两种极端的态度,是持中间态度的第三种立场。
事实上,这种改造的努力也成为吸收的过程。古希腊哲学思想由此融入到基督教的思想之中,不但提升了基督教哲学思想的层次,也为日后理论科学的复兴埋下了伏笔。而且基督教思想在和古希腊哲学思想的争辩过程中,吸收了其理性思维和思辨方法,并用于解释基督教的教义,在基督教教义中潜藏了深刻的矛盾。这种矛盾的对立统一运动,正是基督教得以绵延悠长、能够适应复杂的历史环境变迁,不断发展并孕育现代科学,历经沧桑,延续至今,还拥有很强生命力的原因。任何一种学说能够长久存在,必然是在理论上有所纵深的,过于僵化刚直单纯的学说是无法适应历史环境变迁所产生的人类思想哲学变化的。
四,“三位一体”学说
比如“三位一体”学说,就是基督教教义受到古希腊哲学影响的例证。
基督教崛起于贫民之间,其原始教义非常简单单纯:众生平等,因信称义。极具平民特性——只要你简简单单信仰上帝就可以了,不需要高深的理论,不需要复杂的礼仪规章道德。但是在与以新柏拉图学派为代表的古希腊后期哲学进行激辩的过程中,出现了“三位一体”的概念。“三位一体”是一个全新的概念,无论是在《旧约》还是《新约》中都没有关于“三位一体”的记载。该教义是后来在公元325年5月20日,在君士坦丁亲自主持尼西亚大公会议上所确立的。
所谓“三位一体”是指:圣父、圣子、圣灵(天主教会译为圣神,东正教会和新教则译为圣灵)为同一本体(本性)、三个不同的位格,他们以希腊语homoousios 来表达他们之间的关连。三位格为同一本质,三个位格为同一属性。
“三位一体”是一个非常复杂微妙的概念,根本不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普通信众可以理解的。事实上,“三位一体”的教义是在公元1世纪基督教和古希腊哲学思想争辩的过程中由古希腊哲学思想中引入的。“三位一体”中的“圣父”、“圣子”、“圣灵”,几乎是和新柏拉图学派的玄奥的哲学概念,如与普洛提诺的“太一”、“努斯”、“灵魂”一一相对应。吸收古希腊哲学的思辨思想,既体现了基督教的成长,也为基督教带来了成长的烦恼。困扰柏拉图一生的理念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关系问题,也成为了基督教教义的问题。
“三位一体”的教义和柏拉图的理念论息息相关,从思辨的角度,也必然用柏拉图“分有”等概念、灵魂说等方法去解释,其结果也必然和柏拉图的理念论一样一败涂地。如何理解“三位一体”,在正在走向统一的基督教内部引起了巨大的争议。过分强调上帝的同一实体性,就可能导致萨博里乌派的“神格唯一论”异端;过分强调圣父、圣子、圣灵之间的区别,又可能导致“三神论”异端。围绕着“三位一体”、基督二性论等问题,一系列思想派别被指斥为异端,如阿里乌派、阿波利拿里派、聂斯脱利派和一性论派等。
最后,基督教正统派通过强硬的行政手段最终确定了“三位一体”的合理性。对于三位一体的“奥秘”,最好的方式就是严格地信守正统教会和《尼西亚信经》的权威信条,不去寻求理解。因为正如德尔图良等教父所言,我们的理性过于狭隘,根本无法理解上帝的奥秘,就像一个杯子无法装入浩瀚的大海一样。基督教最终容纳了古希腊哲学,但是面临着古希腊思辨哲学所蕴含的先验世界和经验世界深刻的分歧之时,基督教选择了将神启置于理性思辨之前,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作为古罗马帝国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基督教思想家,奥古斯丁对此做了最为完美的总结,他说:“真理就是我们的上帝”。“如果你发现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东西高于我们的理性,你还能不称之为上帝吗?”奥古斯丁认为,一切真理都存在于上帝之中,它以光的形式照耀出来,光照是人类获得真理的途径,是一切认识活动的先决条件。光照为何得以发生,此乃上帝的恩典。波那文图拉在其《论学艺向神学的回归》的开篇,引用了圣经《新约-雅各书》中的一段话:“各样美善的恩赐和各样完备的赏赐都是从上头来的,从众光之父那里降下来的”,他认为这段话涉及到了一切光照的起源,即各种各样的光都是从那本源之光流溢出来;而光的起源和流溢则象征着知识的产生和等级。
还记得新柏拉图学派之普罗提诺的“流溢说”吗?还记得柏拉图的“灵魂转向说”吗?柏拉图穷毕生之力,将古希腊主流哲学思想之本体论、理念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关系从简单的神秘主义发展到了概念辩证法的高度。然而,经过新柏拉图主义,到了奥古斯丁主义这里,又回到了简单的神秘主义的原点。但是,古希腊的思辨哲学毕竟被基督教教义所吸收,深深地隐藏在教义之中,这就给理性思维在基督教教义中闪转腾挪,为基督教日后开启理性之门,并在理性思维发展的过程中最终战胜神性思维埋下了伏笔。
一个在《圣经》等经典中从未记录、内部充斥着矛盾的概念,为什么要通过罗马皇帝召集召开的大型会议、以一种强硬的、毅然决然的态度来确立起来呢?这其中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意味着代表着贵族路线的古希腊思辨先验哲学、古罗马帝国原有的正统思想已经被基督教教义所吸收。对于基督教而言,将原有的古罗马帝国正统思想纳入囊中,意味着今后的传教遇到的阻力更小,将更加顺利,原有的持古罗马帝国正统思想的人将不再那么抵触基督教;对于古希腊哲学思想而言,本来就无法争取到为数甚巨的中下层人民,现在带有贵族色彩的核心观念又被基督教吸收,那么古希腊哲学思想事实上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另一方面,基督教教义中本身就蕴含着内在冲突。作为一个从平民中崛起的宗教,基督教如何能代表广大平民的形象?如何能体现广大平民的形象?当然不可能是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没有形象的抽象的先验的上帝,而是那个充满了人性光辉的、仁慈的、提倡众生平等、愿意为民受难的耶稣。严格来讲,基督教并不是十分单纯的一神教。基督教最核心的教义和形象、故事,都是围绕着耶稣来建立的,基督教的神性和人性在耶稣身上得到完美的结合和体现。没有了耶稣,基督教就只剩下那个虚无缥缈的无法认知和感受的威严的上帝了,基督教的人道主义和对人的关怀荡然无存。所以说,无论是蕴含古希腊复杂的哲学,还是体现基督教对众生的关怀,耶稣都是必须保留的核心理念。基督教上层之所以花如此大的力气、如此大的代价,不惜动用行政强制手段将一些个经典中从来没有的理念强行树立为正统教义,其原因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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