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钧剑名言

时间:2022-04-28 17:07 | 分类: 句子大全 | 作者:王上书爸爸 | 评论: 次 | 点击:

郁钧剑名言

1. 老祖宗留下一句话歌词

家和万事兴

演唱:郁钧剑,张也

男:老祖宗留下一句话

女:家和万事兴万事兴

男:妻贤福星广

女:母慈儿孝敬

合:众人拾柴火焰高

十指抱拳礼千斤

女:老百姓流传一句话

男:国安享太平享太平

女:国强民才富

男:民富国安定

合:大河涨水小河满

众人载树树成林

女:老百姓啊就认这个理

合:家和万事兴万事兴

男:中国人哪都兴这个理

合:国安享太平享太平

男:老祖宗留下一句话

女:家和万事兴万事兴

男:妻贤福星广

女:母慈儿孝敬

合:众人拾柴火焰高

十指抱拳礼千斤

合:老百姓啊就认这个理

家和万事兴万事兴

中国人哪都兴这个理

国安享太平享太平

合:老百姓啊就认这个理

家和万事兴万事兴

中国人哪都兴这个理

国安享太平享太平

国安享太平

2. “五百年沧海桑田”的下一句是什么

“五百年沧海桑田”的下一句是“顽石也长满青苔”。

这首歌出现在第四集,孙猴子因为大闹天宫,被如来佛祖压在五指山下,这一压就是500年。磨练意志,歌曲深刻表现出了孙悟空内心的悲愤与对自由的向往。

500年斗转星移,乾坤变化,可是孙悟空身负一座大山,纹丝不动,这该需要经受怎样的苦痛与折磨?如果没有顽强的意志、坚守的力量,又怎么能支撑他度过182500个日日夜夜?

这首歌的唱起,起初令人压抑、悲愤,甚至绝望,但随着歌词和曲调的深入,歌曲中所饱含的向上力量,慢慢展露。歌曲激励人们,遇到任何艰难险阻,都不要放弃。只要人在命在梦想在,就有翻身的那一天。

作词:阎肃

作曲:许镜清

演唱:郁钧剑

全首歌词:

五百年

桑田沧海

顽石也长满青苔

长满青苔

只一颗

心儿未死

向往着逍遥自在

向往着逍遥自在

哪怕是

野火焚烧

哪怕是

冰雪复盖

依然是志向不改

依然是信念不衰

蹉跎了岁月

激荡着情怀

为什么

为什么

偏有这样的安排

3. 哪一句歌里边有一句歌词是激起千层浪花

歌名:花纸伞

歌手:郁钧剑

谨以此曲献给80年代成长起来的孩子们

细雨濛濛落江面

船头撑开花纸伞

好似彩云从天降

美似荷花静似水莲

啊~~~ 花纸伞呀 花纸伞

多么美丽多么鲜艳

你打开了我童年的梦幻

把我带到故乡的彼岸

妈妈生我那一天

秋风阵阵雨绵绵

一只空船无遮处

只有那把花纸伞

啊~~~ 花纸伞呀 花纸伞

你是母亲你是摇篮

飘流中你为我遮风挡雨

苦难中你和我渡饥寒

^&^^&^^&^^&^^&^^&^

华中科技大学给水排水0201班

^&^^&^^&^^&^^&^^&^

春风孤寂片片白发

彩虹迎着花纸伞

船桨激起千层浪

深深拨动了我的心弦

啊~~~ 花纸伞呀 花纸伞

纵然我走到海角天边

你总使我想起故乡的细雨

把我带到母亲的身边

把我带到母亲的身边

---完---

4. 二年级王二小放牛歌词原词

二年级《王二小放牛》歌词原词 - 儿童歌曲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

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

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

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九月十六那天早上

敌人向一条山沟扫荡

山沟里掩护着后方机关

掩护着几千老乡

正在那十分危急的时候

敌人来到这个山口

昏头昏脑地迷失了方向

抓住了二小要他带路

二小他顺从地走在前面

把敌人带进我们的埋伏圈

四下里乒乒乓乓响起了枪炮

敌人才知道受了骗

敌人把二小挑在枪尖

摔死在大石头的上面

我们的十三岁的王二小

英勇的牺牲在山间

干部和老乡得到了安全

他却睡在冰冷的山岭

他的脸上含着微笑

他的血染红蓝蓝的天

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

他把这动人的故事传扬

每一个老乡都含着眼泪

歌唱着二小放牛郎

歌唱着二小放牛郎

在那遥远的殷家湾

从县城出发,沿105国道南下,过孔垄镇约二三公里右侧,排列着一大村庄殷家湾,它是我母亲的祖居地。

我们王家和殷府三代开亲。姑奶首先嫁到殷湾,后来她就把自己的侄女我的母亲介绍给父亲,再后来,我的大姐嫁给表兄。前两代开亲成功,到第三代以失败告终,此是后话不提。

殷湾和我老屋相隔近一百华里。姑奶怎么就嫁给姑爷,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姑奶是坐轿嫁过去的,时间大约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抗日战争末期。这在当时农村大多是童养媳的时代,是一件很风光的事,我奶奶就是望门媳妇,一生没坐过轿。爷爷、小爷和姑奶姊妹三人,在老祖老奶辛勤操持下,生活较富裕,他们既为姑奶选定不错的归属,又给了她值得一辈子回味和炫耀的荣光。姑奶晚年来我家,笑着地对我说:“你家不错,解放前在村里有个中等,现在又有个中等!”声音清脆洪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心里虽对这个评价不很满意,但也知改变不易,只得默认。

对姑奶首次有记忆,应该是改革开放后,八十年代初期,她当时近六十岁。姑奶一脸福相,圆圆的脸,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身材微胖,不高,年轻时定是个可爱的胖姑娘。嗓音清亮悦耳,若开口唱歌,一定很动听,可惜我没听到姑奶唱一次歌,哪怕黄梅人常哼唱的采子调也没有听过。

姑爷兄弟四人,他是长兄,我外公是他的二弟。四位老人我都见过,身材不高不矮,瘦而不飘,一副精干人样,性格和善,说话不急不躁。殷家人基因很好,在那贫穷艰难的年代,每位姥爷都活过七十岁,四姥爷享年近九十岁。外公成年后到白湖渡招亲,做了张家的上门女婿,其他三位老人都一直定居殷湾。

姑爷姑奶都是极玲珑的人,却生了一个弱智的表叔。傻表叔一辈子都没来我们王家。我们去殷湾,他总是穿着黑衣服,闯着襟口,拿着一个粪铲子和竹兜,好像刚在村里拾猪粪回来,他可能也只会干这类活。见到我们,傻表叔脸上漾着笑,站在那儿不动,紧盯着看。旁人便逗他,“他们是哪里的,你知道不?”“呵呵,高上的哒。”我们便跟着笑。殷湾是平原,在过去是湖区,我们老家属于丘陵地带,两地一南一北,一低一高,他们下乡人都称我们那里及以北的地区为“高上”,意即“又高又远的地方”。

看着善良的傻表叔,我心里总浮现这样的画面:姑奶牵着聪明帅气的小表叔到娘家去,傻表叔只能看着他们去,却不能跟着去,眼睛里噙着泪水……也许他不知道要去,他没尝过做客人的好,因为他根本没出门做过客人。也许是姑奶偷偷地走,没让他知道。但在心里,我更希望是前者。

傻表叔是姑奶心中永远的痛和牵挂,她极好面子,故而没带傻儿子来娘家一次,她也知道,傻儿子很想到“高上”来。姑奶晚年在我家和母亲聊天时,有时也谈傻儿子,“我希望他走在我前面,我走了,谁管他呢……”果然在姑爷过世后没几年,傻表叔也去世。傻表叔离世,没有通知我们。一个傻子去世如同一片落叶归于大地,很少有人关心,其实人去世的本质都一样,只在操办的不同。我虽然没到现场,却分明听到在那极其简单的葬礼上姑奶凄厉的哭声。

女人百岁也要娘家,步入晚年的姑奶很喜欢走娘家,而且特喜欢住我家。在1980年到1990年这十年间,姑奶基本上一年来一次,都是在暑假时来,每次都带孙儿来,先是带大孙子益民,后来带小孙子益友。益民大我一岁,益友小我两岁,益民偏瘦,益友偏胖。益民和我不打架,益友和我老打架,没人时,我就轻声轰他:“走!回你地里去,不要你到我家来。”他就是不回去,不过也不告状,厚皮。益友会唱歌,变声后声音浑厚,歌声婉转,一曲《小白杨》珠圆玉润,不亚于郁钧剑,让我羡慕不已。听说有一次黄梅戏剧院下来选苗子,差一点带走他,可惜因身高不够留下遗憾。

姑奶每次来都是父亲去接。孔垄那么远,父亲天蒙蒙亮就起床,推着独轮车,两边还带着土豆等上乡多下乡少的物产。推独轮车是技术活,既要力气,还需要掌控平衡。父亲那时正处盛年,精力充沛,他大早出发,上午到殷湾,吃过午饭,下午就把姑奶接上,一般是天快黑到家。我们那时小,家里来客人,很兴奋,走路蹦蹦跳跳。估算父亲差不多该回来,母亲便安排我们去迎接。如果猜想父亲从东边回,我们便到村前那条路上去看。如果猜想父亲从西边回,我们便到村后路上去看。大多是,我们东看看西看看,都没接着人,回来向母亲报信时,父亲便气喘吁吁地推着姑奶到家门口。

姑奶来,长住我家,母亲是她的侄媳妇,又是她的侄女儿,她和母亲合得来。奶奶在世时,她就和奶奶睡一床,奶奶过世后,她就和母亲睡一床。吃也在我家多,小爷家的两位叔叔已经分家,姑奶来,他们两家就礼节性地接过去吃一顿。

姑奶来一次,最长住半个月,多是在“双抢”结束后。母亲喊姑奶“大妈”,没庄稼活时,母亲就和姑奶在家里带着姐姐习做女红,用碎布料黏贴鞋样,纳鞋垫和鞋底。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我有时也在旁边静静地听。不管是哪老表来,我们都带到外面去玩。小表叔是文革前的师范生,表婶是学校的工友,都是国家公职人员,家庭条件优越。1989年,我和堂弟师范毕业到殷湾去玩,他们家那时就有从日本进口的“日立”牌彩色电视机。益友拿着遥控器放给我们看,我惊讶不已,羡慕他们家电视的高级和生活的现代化,我们家那时还是调频的黑白电视机,还老是放不出来。自然益民或益友来我们家,就像迅哥儿到乡下,总要受到优待。他对下乡稀缺的山树新鲜好奇,玩得很开心。我们经常带他到野外钓鱼摸虾,放牛游泳,不过每次外出,姑奶都要叮嘱我们,不能让老表玩水,所以我们戏水时,他就在岸上远远地看,傻傻地笑。

八月正是蔬菜成熟的季节,父亲勤快,豇豆、茄子、丝瓜等时令蔬菜多得很,有的吃不赢,就用开水汆一下,然后晒干冬天吃。平日里,家里都是奶奶掌勺,姑奶来,母亲觉得是娘家人来,上客来,亲自下厨。母亲的厨艺很好,但不多献给自家人,她说做太好吃,耗粮费油。比如豆豉,她可以做到汤汁油亮,味道鲜美。做得好,一端上桌子,我们便一勺一勺地舀,一碗豆豉没几下就舀完。所以在平时,母亲做豆豉,故意放很多盐,味道特别咸,我们只能一点一点蘸着吃,她说这叫“细菜少吃”。姑奶来,我们可以吃上很多平时餐桌少有的美味佳肴。每餐腥物是少不了的,我和二哥都是捕捉鳝鱼泥鳅的好手。

不记得是哪一年,姑奶在我家摔了一跤。我家那时人多,没有专门的厨房,灶台就在堂屋后面。我家养猪也没有猪圈,白天把猪系在后门口,晚上就牵回来,第二天又牵出去。一天早上,姑奶起来如厕,惊动肥猪,那畜生猛地一冲,把姑奶绊倒。老年人的骨头钙质少,松脆,当时就摔坏。那时通信不便,父亲也不好意思通知表叔,就把姑奶留在家里,请郎中上门诊治,效果怎样我不知道,只记得每次诊治时姑奶疼得大叫。大约是姑奶在我家时间过长,在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回去,小表叔便派二表姐来看看。二表姐当时正和男朋友谈恋爱,他俩到我家一看,才知道奶奶病了,立刻要回去。那一天,家里其他人不知哪里去了,就我一人在家。我们便用板车推姑奶到濯港,在五连车站再换乘汽车回去。我推着板车返回时,姑奶执意塞给我十五元钱。

大约是那次后,姑奶就再没到娘家。姑母疼侄儿是真疼,姑奶对我父亲尤甚,父亲也很爱他姑母。我们王家人丁一直不兴旺,祖母怀十三胎,只留下大姑和父亲。小爷家也只有两位叔叔和一位姑姑。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爷爷去世,大姑出嫁,家里只有奶奶和父亲相依为命,孤苦伶仃。姑奶放心不下她的这苦命的侄儿,便出面保媒,让母亲嫁了过来。母亲嫁过来后,我们家人丁慢慢兴旺起来,差点成了村里人口最多的家庭。姑奶在我家时,看着我们一个大,一个小,出出进进,很是高兴,有时自言自语道:“我娥佬有福,载福,给我大母舅家生出许多人来。”我听出姑奶的得意,她觉得自己为娘家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在姑奶不来王家的日子里,我们便去殷湾看她,一年一次是少不了的。我们去时,她极为高兴,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的,“爹还是咳嗽吗?”“是的。”“你爷爷原来也总是咳,有时到殷湾来,很远就咳起,姑爷听到咳声,就出门去接,我家大母舅来了。”

1993年,我短命的父亲去世,王家再也没人去接姑奶。旧时的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小表叔也不会主动送其母来“高上”。姑奶坐在门口,遥望北方,目光浑浊,无奈断止这条通向娘家的绵绵长路,把对娘家的思念深深地埋在心里……

姑奶晚年,家门不幸。先是小孙女出嫁曹门,在长江上失踪。后是孙媳妇益友的爱人患病去世。农村人迷信,家里不顺遂怪高寿老人占后人的福禄,慢慢嫌弃她,说姑奶老来变傻了,在饭桌上和曾孙子抢菜吃。我们听了,只能一笑了之。

姑奶八十多岁后,我们去看她,她已没有往日的鲜活,低头落眼,唉声叹气,口里常说,“希望自己早点去”。这样好的社会,哪位老人不想多活几年?我虽听出她的画外音,也只能无助地看着她。

2003年,我可敬的姑奶驾鹤西去,享年八十有六。一年之后,我们和遥远的殷家湾中断来往。然而,直到现在,我每次南下,路过孔垄,总要侧首向右一望,看到立在路边写有“殷湾”二字的绿色标志牌,我心里就默念一下,这是我母亲的祖籍,我老姑奶曾是这村里的人。

白湖是个好地方。北部四山的水呼啦一声冲下,流到白湖就缓了下来。高处为田,低处成湖,田有水伴,方圆几十里自成“鱼米之乡”,“水旱从人,不知饥馑”。

孔垄地势略高,一马平川,水不能至,只能做旱地用。父亲说,种地苦,割了油菜种小麦,收了小麦种棉花,摘完棉花又种油菜,周而复始,一年四季,忙的没歇。种田好,“半年辛苦半年闲”。

1933年,殷二爷(外公)从殷湾来到杨垏,做了张府的上门女婿,从地域看,外公算是从粥碗跳到饭碗。确实,你看杨垏四周一望无际的良田,青秧似锦,乌泥深深。农忙季节,农人拄着木棍在田里薅草,轻轻挪动几脚,一条粗长的鳝鱼就冲出乌泥,在浑浊的水面划开一道波浪,胆小的女人惊叫,有力且不怕腥的捕鳝人飞快上前,伸开爪钩,一把卡住黄鳝,在田埂将腥物摔至半死,又扯断一根灌木,从腮而穿,插于软泥糊就的田岸。若果不懒,绕田埂转几圈,短肥的泥鳅唾手可得,一袋烟的功夫即可捕得一长串。收工之时带回家,用剪刀横隔喉部,直刨长腹,剔除内脏,一勺猪油,半勺辣酱,于煮饭锅边蒸之,仅那原汁的鲜味足以让大力后生吃饭三碗,甭提那鲜嫩的肉肉。夏季晚上,男人们趁凉挑谷把,一不小心,还会踩着一只正在喝露水的团鱼。

鱼是最寻常的。夏季暴风雨间隙,一条通向池塘的村边长沟,你只要用脚在水里一摆,一阵大板鲫立即雀跃起来,在水面泛起一朵朵水花,那是池塘里的鱼闷热难耐逆流上来的。于是全村男女老少,拿来竹篼,簸箕,一人一段,互不干扰。两头拦住,用搪瓷缸去水,竭沟而渔,大鱼拿走,小鱼留下,家家闻鱼腥,桌桌有鲜汤。

小村杨垏是母亲的出生地。在这福地,外公辛勤劳作,开枝散叶,养活八儿女。在殷湾,幼时的外公也曾读过几年私塾,能识文断字,懂得道理,“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1934年,大舅出生,外公就把他当读书人培养。从六岁破蒙,到16岁工作,大舅在学堂里待了整整十年,也算是个知识分子。

刚走出学堂,大舅是到陶河的一所学校当老师。那时人们上班多是步行,大舅年幼胆小,步行回家时,常常被必经的张福兴、黄福禄大村庄的顽劣子弟围住,遭受不少的戏弄、恐吓,教了半年后,就哭着不愿去。外公无法,恰好村里需要干部,于是就让他到村里做了一名会计,干了三十多年,算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村干。如若大舅克服几年,在那知识分子稀缺的年代,恐怕早就是国家干部,和他同学的五沙村杨志强先生后来成长为濯港镇教育总支书记。

大舅幼时,家里也给他抱养一位童养媳。这位舅娘姓洪,来自吴咀村洪家墩。可惜在十岁左右,和大姨妈坐在牛背上玩,突然牛发疯,冲进村后大池塘,等人们赶到,两位小姑娘早已没了呼吸。大舅没忘记这位舅娘。我在师范读书期间,暑期在他家住,偶遇中元节大舅写亡人包袱,其中就有烧给洪大娘子的“钱”。我早在母亲那里听说过此典故,故意逗他:“这洪大娘子是谁?”大舅带着深度老花眼镜,一本正经,“细伢莫问许多事。”恰好大舅妈从身边经过,笑着大声答道:“洪大娘子就是你外婆为大舅抱的童养媳,要是没死,她就是你大舅妈。”我听了,脸上笑笑,心里道:她要是做我舅妈才好呢,不似你这“段塘八虎”家的狠毒女人!

童养媳在小丈夫心里是如何的存在,新时代的我没得感受。细细推之,洪大娘子应是大舅儿时友好的玩伴,说青梅竹马亦不为过,只可惜没福分长成人。

1954年天降暴雨,长江黄梅段破坝,整个黄梅下乡一片泽国。听村中老人说,大水淹到老屋大池塘岸边。连我丘陵地带的老屋都差点淹没,平原地带的孔垄、白湖自然在泽国之中。姑爷姑奶不用说投奔我们王家,可怜的外公只得带着一家老小在闷热的芭茅山搭棚躲雨。

在这灾年,外公家却有一些可喜的变化。首先添人进口,外公在搭棚时,三舅出生,外公不假思索,“建棚,建鹏,以后就叫建鹏。”其实给孩子起名字,外公喜欢动心思,大舅庆澜、二舅桢如,响亮而文雅,到三舅这里,可怕的灾情使外公心情烦躁,懒得思索。

被随便起个名字的三舅读书也随便,他自幼不喜欢读书。八十年代初期,外公的老屋还没拆,屋前窗户边挂一蓑衣。小姨比三舅大,知道掌故多,有一天,她指着那蓑衣笑着说:“你三舅小时讨厌上学,有一回下雨上学,他没去,跑到蓑衣里躲一上午,家人吃饭才发现。”我当时喷饭。

也是在这一年,母亲和父亲的终身大事得到确认。在水患频发的年代,下乡的人们总想在上乡认一门儿女亲事,以防灾年有地可去。于是在1958年下年大舅迎娶蔡山镇段塘东门村的大舅娘后一年,母亲出嫁到我们王家。1960年,外公家三喜临门,四十多岁的外婆生下断肠儿小舅,大舅娘在第一次怀孕失败后再次怀孕,生下表兄,大舅喜不自禁,取了个极有意义的名字——宏发。我的大姐也在这一年赶伴儿降临人家。童年时的三小孩逢时过节常在一起玩耍,无忧无虑,“华华,你长大就给宏发哥做媳妇,可以不?”“要得!”不知是谁开起这样的玩笑,谁知后来玩笑成真,开启大姐梦魇般的一生。

六十年代末期,二姨十七八,如花似朵,有一位姓李的青年干部相中她,有事没事都往外公家跑,如影随形,常跟在她后面。二姨在塘边洗衣服,他就蹲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年轻的二姨懵懂,对李干部爱理不理,后来受大舅娘撺掇,嫁到她的娘家,姨父是一位在部队做卫生员的退伍军人。七十年代中期,小姨也嫁到东门村,小姨父也是一位退伍军人。二十年过去,李干部成长为白湖乡党委书记,再后来,做了黄梅县土地局长。二姨闻之,笑曰:“当年总是跟在我屁股后头,油嘴滑舌的,我烦死了,哪晓得后来还做了一个大干部。”婚姻五百年前就已确定。能干的二姨嫁给二姨父后,二姨父一切唯二姨马首是瞻,生活幸福美满,若做得局长夫人,自是另外一番光景。

1969年,操劳一生的外婆瘫痪。那时我小,既不知外婆害的是什么病,也不知有没有治疗,治疗效果如何。长大后才反思,难道外婆害的是不治之症?竟让她卧榻八年!1977年六月,母亲带着我和尚在襁褓的小妹一起去看外婆。外婆躺在竹床上,头向外,脚在里,外公家后门口凉风徐徐。“这是老五吗?”“是的,是五伢。”母亲答道,外婆有气无力,这是我记得的外婆唯一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傍晚时分,母亲给外婆擦洗身子,外公在厨房做饭。突然母亲惊叫起来,“爹!快来,妈妈不行了!”外公一边洗手,一边喊道:“快把衣服给穿上!”不一会儿,隔壁的二舅、二舅妈赶过来。再后来,不断有亲人围来。我抱着小妹被挤到外围,在众多儿女的注视下,哭声中,外婆永远地闭上双眼。

母亲有很重的娘家情节,对脚下的弟妹尽力照顾,物质不一定到,心情必到。二舅成家后,生活不很顺利,二舅娘的身体一直不够好,最大的打击是,长我一点的表姐在放学途中,因爬拖拉机,被后退的拖拉机碾压致死。这件事使本就羸弱的二舅娘身体雪上加霜,母亲时常关心,念念不忘。

1980年,我十岁,放学回家,母亲坐在椅子上,大放悲声。我惊骇不已,以为家中发生很大变故,不敢出声。二哥毕竟长我一点,轻声问道:“妈妈,家里出了什么事吗?”“二舅家的猪娘死了!”哎呀!我的老娘,你差点吓死我了,多大的事,犯得着闹这么大的动静。后来,想起这事我就笑,再往后,我不笑,因为母亲姊妹情深。

梅济港一线穿珠,它和东西两头的大源湖、太白湖连在一起,如一柄巨大的玉如意,镶嵌在湖乡大地,滋养、保护着两岸人民。如果不惧骄阳,在湖凼深处,田田荷叶间,还能闻听悠扬的太白渔歌,欣赏青春靓丽的采菱女。

我年幼时,老白湖渡的渡口还在,当年日本侵略者留下的半截碉堡,坍塌在梅济港北,附近砖头散落一地,如今全都不见。在民间,至今流传着龙坪山人洪钟率部奇袭白湖渡日军的英雄壮举。

啊,白湖,美丽富饶的白湖!

1990年春节,大年初二,春寒料峭,105国道旁的小村杨垏沉浸在一片迷雾之中,安静而祥和。黎明前的小村,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炮竹的硫磺味儿,似乎在提醒人们,此时还是中国人民最喜欢、最热闹、最隆重的春节。

一排房子, 一位男人披着衣服,蹑手蹑脚地从西厢房来到东厢房,他的女人睡在那儿。“你来干嘛?”女人虎着脸,恶声恶气。男人嬉皮笑脸,“和你睡一会儿。”“滚!”“莫要这样,今天还是过年,我们已经有一年不在一起了……”

按春节的传统习俗,初二要出门给亲戚拜年。我的主要亲戚都在下乡,于是我早早地来到舅舅所居住的杨垏。姐姐嫁给大舅的大儿子后,我一般都是先到姐姐家报到。

大姐的家是三间楼房,大表兄居东,二表兄居西,楼上睡着六老表。我一进门,大舅惊恐万状,连忙躲到我的身后,大舅妈咬着牙,上来就是一爪。我陪着笑脸,张开手拦着她。怒气冲冲的大舅妈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依旧往上扑。大姐和二表嫂听到动静慢慢出来,“过年怎么打架起来?”她们吃惊地问,没人回答。

楼上的“瘟神”醒了,他迅速地跑下来,对着空中愤怒地吼道:“哪就不怕丑,大年初二就演戏给人看!”大舅妈这才收住手,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大舅妈什么人都不怕,就怕儿子,“宁受儿责,不愿责儿”。她本是一只母老虎,娘家在蔡山镇段塘管理区东门村,是“段塘八虎”的后人。听老人讲,“段塘八虎”是解放前横行段塘一带的王氏八兄弟,在旧社会很有名。也就是说,大舅妈来自一强势的大家族。而我舅家虽然人丁也很兴旺,但不骄横,特别是大舅,书生出身,胆小忠厚。他解放前读私塾,解放后读新式学校,满腹经纶,诗词书画行行在手,外公生四个儿子,就是把他当读书人来培养。大舅少年时和后来做港湖地区教育负责人的杨志强同学,16岁出学堂,“放下书包拿起粉笔”做了一名小学教师。可惜他参加工作时太年轻,怕学生,他那时上班经常步行,有时下班回家,一群顽劣学生围住他,嘲笑他,恐吓他,吓得他教了半年书就不愿去。外公没法,就让他去大队做一名大队干部。大舅为人忠诚,做大队会计三十多年,一直做到退休。大队书记换一个又一个,他岿然不动,可见他的人品和能力。

年轻时大舅妈也是一枝花,她嫁给大舅,性格上按理说正好互补,但大舅生活不幸福。大舅妈太强势。她一生怀八胎,全是男娃,差一点生了个“白湖八虎”,结果斩头去尾,留下中间六儿。我说她强势有依据。大舅还没五十岁时,就被逼着和她分床睡,她不需要男人,不管你男人需不需要女人,“给我滚一边去”。我八十年代去舅家,晚上若不回来,就是和大舅睡一起。大舅妈睡东厢房,大舅睡西厢房。不过,大舅房间有很多藏书,有时大舅看书,我也跟着看。

大舅妈不仅不要大舅和她睡,生气了还不给洗衣服,不给做饭。后来儿媳妇先后进门,她还不带孙辈,理由是:这么多,我带不过来,一个都不带。儿媳妇和她儿子吵架,要是也不给她儿子洗衣服做饭,她话就来了,“你靠我儿养,我不靠你公公养”。诚然,大舅妈在家里大权独揽,所有收入她都收归囊中,貔貅一只,只进不出,家里所有开支又要大舅负责。改革开放后,她还在村里开个小店,有时自家种的蔬菜带到白湖街去卖,总有钱花。

在农村抽烟的女人很少,女人抽烟是身份不一般的标志。大舅妈抽烟,有事没事,香烟叼嘴角。打我记事时起,我就发觉,舅家所有大事小情,最终必须由大舅妈定论拍板,没有任何人敢反对。她有一句口头禅:我一生只想做人家老子,不想做人家小子,与魏武侯孟德公的名言“宁教天下人负我,休叫我负天下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一生也真做到这一点,起码在白湖这小地方,没有谁敢不胆唬她,表面上不尊重她。

强势人也有强势的资本,大舅妈能说会道,口才一流,说话语速极快,像打机关枪,两人论战,只有她说话的份。恶男人提着拳头横行天下,大舅妈拿着唇枪舌剑行游乡里,谁惹就刺谁。她骂人不用打草稿,而且极其刻薄。她要的东西,你不给,“捏饭粑儿捏这紧”;她的东西,没经她同意拿走,“你拿去垫腰”,句句咒你死,一下骂到位,而且不讲情面,翻脸比翻书还快。小妹在姐姐家,不小心把一个瓷杯摔碎,她当即骂道:“你病软手啊!”小妹当时只有七八岁,委屈得直哭。不说这女娃儿是你大孙子的小姨,起码还是你外甥女,一点道理不讲。后来姐姐为此和她吵架,她还是寸不让分,我妈是不敢和她大嫂吵架的。

大舅妈也有优点,十分能干,这也是她能服众的地方。她厨艺精湛,家族中红白喜事,都是她掌厨。闲时做米粑,一块块的,白花花,一口下去,香甜软糯,不提前提醒自己节制,一般人吃的舍不得停筷。年边制作炒货,原材料一样,她弄的就是比别人弄的好吃,麻糖比街上卖的口感还要好。田间地头的农活,她都会干,万事不求人,大集体时代,年年得先进。

大舅妈待客和我妈有云泥之别,我妈好东西做给客人吃,大舅妈好东西留给自己和儿子吃,老公都不给,大舅是托儿子们福跟着吃一点。父亲是农民,是种田的好手。有一次到白湖来,看大舅家的田未耕,大舅一生当干部,做农业不及父亲。父亲就主动把那一亩责任田给耕了,父亲辛辛苦苦耕一上午,回到大舅家,大舅妈也留他吃饭,但桌子上就只有一碗腐乳和一碟豆豉。我幼年时,也和母亲在大舅家吃过晚餐,清汤寡面,我当时直话直说,“一点都不好吃”,母亲拿眼神使劲瞄我。我有时心想:总说大舅妈能干,做的饭菜好吃,为什么我单独在她家从没吃过好东西。现在想来,人家压根儿没把我们当客人看。

疼爱儿子也可以说是大舅妈的一大优点,她尽到做母亲的职责。她的儿子任何人不能打,包括大舅。强人教育儿女的方式和弱人的教育方式不一样。大舅妈对别人恶声恶气,很少好脸色,但对自己儿子又是另一番态度,她那么多儿子,我没见她骂过打过儿子一次。大舅是读书人,总想在众多儿子中培养出一两个读书人,所以对儿子们要求很严格,但遭到大舅妈的阻拦。大舅若为读书打骂儿子,大舅妈必定护犊,所以她六个儿子没一个读出书来。大老表高中毕业,老二、老三、老四初中毕业,老五小学还没毕业,六老表小学读到同龄人初中毕业就算了。她用她特有的方式教育关心儿子。大老表当年在濯港高中读书,怕他受饿,大舅妈用开水瓶装泡米带到学校晚上吃,上个世纪六十时代的人多多少少都挨过饿,我却没听大表哥说过。五老表少年轻狂,曾被派出所拘留过,刑满释放时恰好是暑假,我正好在杨垏,听说他回来,就过去看他。十八九岁的懵懂人坐在家门口像凯旋的将军,翘着二郎腿,大谈特谈狱中趣事,英雄壮举,聊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大舅在一旁气得手快碾出血来,眼睛瞄破,恨不得冲上来就是几耳光,口里轻声骂道:“自丑不觉!老殷家的脸让他丢尽了,坐牢回来像在哪做官回来一样。”大舅妈不打不骂,笑盈盈接待,一大碗肉丝面带鸡蛋,亲自端到儿子手上,五老表立马狼吞虎咽。老表们对大舅妈特孝顺,他们的母亲错了也是对的。

在大舅妈这只雌虎的教育下,六个儿子人人如狼似虎,没有一只绵羊,如同北方少数民族给中华民族植入雄健的基因,大舅妈的到来,也给原本忠厚的殷家注入强悍的血液。

没有姑娘不疼爱侄儿,没有舅舅不疼爱外甥。在我们能基本自立,只要给点吃就行的年纪,每年春节到舅家拜年,父亲就把我和二哥带过去,他自己拜完年就走,把我俩留下,一直住到快开学才回来。那时三舅小舅还没成家,我们多在外公家吃,只要大舅二舅家来客人,务必喊我们过去,因为那顿饭特别丰盛,他们担心我们没吃上。我们在大舅家吃的也比较多,因为他家的四老表、五老表、六老表和我们年纪相仿,大家在一起玩的来,玩着玩着,往往就自己留自己留下来。

一个大年初四的上午,老表们都到外面去拜年,村里只有我一人,不过他们下午都要回来,所以我也无所谓。那一天,大舅娘的姨侄儿恰好来杨垏拜年,我俩就在一快玩,他比我大。吃完午饭,他主动说把我带到二姨妈家去,他家和我二姨妈家相隔不远,他又是东门村的外甥,对二姨妈家很熟悉。我虽然年纪小,也知道亲戚家没父母许可不能随便去,因为我们这里有小孩第一次到至亲家里,亲戚得给小孩一段布料的礼节,相当于现在的见面礼。那时人们都困难,小孩贸然过去,有时会为难人。我年纪小,不懂得拒绝,老表们又都没回来,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到东门村里,结果大姐代表我们家在那里拜两姨家的年,她对我的突然出现,很是光火,大声呵斥:“谁叫你来?”我像犯了大错误,吓得一直低着头,连晚上吃饭都不敢抬头。二姨看着过意不去,责怪姐姐:“这女有点傻吧,把老弟弄得可怜兮兮的,到姨妈家来碍么事,迟早要来。”回来时,虽然两位姨妈都给我一段布料,但我还是不开心。

后来我思想,一定是大舅妈在背后指使她姨侄儿带走我,他不喜欢我。再后来,我心里也责怪父亲,不该这样处置我们,自己家的孩子自己爱,何况也不符合做客之道,日久难为人嘛。

青蛙叫咚咚,

我是家婆种,

家婆留我歇,

舅娘往外怂。

这里的“怂”是黄梅方言的读音,推的意思。这首顺口溜用黄梅方言念,更有意味。

大舅家的六位老表没一人是孬种。

老表们从身材上来说,都不高,只有老六过一米七,其他都一米六五左右,不过每人相貌都非常端正,皮肤白皙,头脑灵活,反应敏捷,伶牙俐齿,书没读好,那是因为没用功,如果用起功来,出三两个大中专生不在话下。情商就更不用说,个个都在优秀之列,老表们擅长微笑着说不平稳话,让你急不起来。内心本来特高兴,但面上非常平静;本是大赚,脸上却是为难之色,好像吃极大的亏,你看不清他们的内心世界。得大舅妈真传,每人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角分必争,入世笑面虎,出世变色龙,适宜商海遨游。后来他们果真大多从商,也确实混得风生水起。

大老表出生于1960年,六老表是1972年的,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最小的老表也有十八岁,他们一股脑儿长大,活成一股风,一束光,可惜风光自己,伤害别人。

一个家族大哥很重要,他对家风的形成起决定作用。大老表虽然是高中毕业,应该也算是知识分子,但他表面上书生做派,实质绿林心肠,类似梁山王伦。

1982年,黄梅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一两年,大老表是待业青年。那时候,105国道还没有改道,从梅济港的梅济闸上经过。到过梅济闸的同志知道,没到过的同志也想象得到,梅济闸两边的坝比两边大路高两三米。那时又都是土路,一到下雨天闸坝两边泥泞不堪,光滑难过,过往司机谈闸色变,一到梅济闸就提心吊胆,减速慢行。大老表和当地一些社会青年得此信息,以为是天赐发财良机,遂组成一支新的“铁道游击队”,在晚上利用夜色的掩护,趁着长途司机因疲劳胆怯而缓行的时间空隙,飞快爬上货车,把车上的大豆、棉花、稻谷、化肥等紧俏物资一麻袋一麻袋地往下掀。“贼做三次自犯”,不久被司机发觉,司机们当晚都不敢下车,过后才报警。大老表被警察逮住,第一次从宽处理,没有劳教,罚款200元。这是大老表在社会上第一次亮相,足见其人品和胆量。

其实老表中算大老表身材最瘦小,用农村人刻薄的话形容,一根锄头棍可以挑好几个,他不是打架的料,所以他多是嘴上功夫,幕后策划。他们兄弟中最出彩的是六老表,浓密大眼,一表人才,自然生长,从没受到什么伤害。八岁上小学,15岁人家初中毕业他小学毕业。分田单干时,他最小,大舅和大舅妈下田干活,他不去,就在家做饭,练就一手出色刀功。我在县师范读书时,暑假去他家玩,六老表切的土豆丝细如发丝,整齐美观,不亚于专业厨师,我看了很是佩服。农忙过去,小六就在家吃了玩,玩了睡,睡了吃,无忧无虑,他在他大哥的楼上住,房梁上掉个沙袋,天天练习打沙袋,举板车轮,锻炼出一副好身板。后来大老表在武汉经商,六老表跟随左右,他是他大哥的保镖。

大老表作为大哥,弟弟们在外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做违法乱纪的事,他从不批评制止。五老表年轻时不学好,在外飘荡多年,没有什么正式职业,主要以赌博为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农村赌博之风盛行,年前年后总要玩一两月。这时节就是五老表“收割”的黄金时节,赌博按规则玩,有输有赢,要想常赢,就只能作弊。有一次在“猜单双”时,五老表利用下半夜灯色昏暗,人们不注意之机,偷偷地用自己的鼻涕壳儿粘住色子,使其不能翻动变化,此一夜,最终自然是五老表大获全胜,满载而归。他大哥知道他获胜的缘由后,不但没批评他,反而对他大加赞赏,“五苕有此心智,以后困在青石板上饿不死!”

大老表高中毕业曾学做电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邢久明创办三元复合肥厂。邢厂长和大舅过去在村部同事,得知大老表没有稳定工作,就把他招致麾下,做一名肥料推销员。这时期正是乡镇企业发展的黄金时期,大老表进肥厂如鱼得水,凭三寸不烂之舌,混的生活蒸蒸日上。他假期回家,如古时官绅荣归故里,前呼后拥。

一天,他带一朋友回村,兄弟几人连忙过来陪客人打麻将。那时打麻将还是手搓,四人上座,旁边围一圈人,我也在旁边观看。一落座,三老表就成双成对地洗牌,取牌时旁边一只大手突然拄在桌上,挡住对方视线,三老表迅速去掉散牌,换上对牌。坐在上首的大老表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甜甜地笑着,不时地与低头码牌的客人搭话。我看不下去,转几圈就走了。

殷家外公一支和段塘东门村有不少关联,大舅妈和三舅妈是东门村姑娘,二姨妈和小姨妈又是东门村媳妇,杨垏殷家和东门村来往密切。东门村面积较大,且都姓王,改革开放后有两人在武汉做鳝鱼生意,都小有成就,其中一人就是小姨的亲侄儿,另一位是四老表的岳父。小王老板寒门出身,成年后父母双亡,他的父亲是小姨父的大哥,他喊我小姨为“小妈”。这位仁兄底层起步,吃苦耐劳,在武汉摸爬滚打几年取得第一桶金后,即搬出东门村,在孔垄街买房置业,安家落户。四老表在武汉做鳝鱼生意,自然是投靠岳父。大老表初到武汉做生意和小王老板常有往来,他们之间平时都以老表相称。

同行是冤家,商场即战场。大老表在和王老板相处的过程中,日久生隙,且愈演愈烈,渐至水火不容。王老板为人和能力如何,我虽不知晓,但他肯定不是大老表的对手。在武汉,王老板兄弟三人,大老表、四老表和六老表也有三人,过起招来,做算旗鼓相当。但殷家人多势大,后备力量雄厚,若是处于下风,一个电话打回黄梅,二老表、三老表、五老表立马飞速驰援,王氏兄弟秒败。

1994年春节,在殷王争斗中受尽屈辱的王氏兄弟回到孔垄,春风得意的殷氏兄弟回到杨垏。王老板把自己在武汉受到的欺凌苦难史告诉在孔垄的亲戚朋友,朋友们“义愤填膺”,纷纷鼓动王老板报仇雪恨。王老板头脑一热,组织三三轮车人马,浩浩荡荡,杀奔杨垏而来。

组织大规模的乡村斗殴充满风险,上有国法不容,下有对方强大阻力。杨垏自然村虽小而杂,但外人入侵,全村人必同仇敌忾。六位老表首先避其锋芒,躲藏起来,四位舅舅挺身而出,英勇面对,“有理说理,带人到村里来打架就不对!”“我们殷家也是大家大姓,我们不怕人!孔垄殷湾是我们的根,你去打听打听,我们也是一大家族人!”王老板认识三舅,三舅岳父家和他家相隔不远,他一把拉住三舅的手,声泪俱下:“姑爹呀,你不晓得,你家侄儿初到武汉立足,我看到小妈的面子上,帮他不少忙,他忘恩负义,到最后总是拆我的台,抢我的生意,还想把我挤走,禽兽不如,我在武汉总受他欺……”舅舅们不疼不痒应对。

农村人久居同族,六位老表作为一股新生的政治力量,将来势必统治杨垏,乡邻们都想在这紧要时刻表达对老表们的支持,他们团聚在四位舅舅周围,越集越多,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形成一股强大的排外力量。王老板带来的人除至亲外都是乌合之众,多数是来看热闹,混包烟抽,混餐饭吃。这些人站在路边,眼看形势不对劲,慢慢松懈,有的人开始撤退。老表们在暗处看出形势发展对自己越来越有利,于是六兄弟各拿扁担、冲拐、洋叉等工具呼啸着冲了出来,见来人就打,瞬间就把王氏兄弟打翻在地。在他们带动下,全杨垏人都行动起来,男女老少拿着工具也见人就打,孔垄来的人见势不妙,纷纷四下逃窜。有一个大胖子慌不择路,逃到田野沼泽中,被老表们围住,他连忙举起双手,颤抖着说:“我是孔垄的周国斌,我是孔垄的周国斌,我是来……”六老表年轻气盛,大吼一声,“管你是周么卵!你今天就是周文王周武王,老子也要打你一顿!”一冲拐下去,老周瘫坐在泥田里。

此一役,殷氏完胜,王氏完败。老表们都是通达之人,他们知道,只要打出气势,打出威风,打出码头就行,见好就收,除王氏兄弟受点轻伤外,其余的都没问题。后来警方介入,王氏主责,寂寞疗伤,殷氏则受到批评教育。

此后白湖殷氏六兄弟名声大震。白湖人出进多在孔垄,为减少麻烦,大老表在白湖街宴请周国斌,一笑泯恩仇,对结下冤仇的孔垄王氏横眉冷对,肆意欺压,实力不济的王氏兄弟无奈忍气吞声,后退一步,换来风平浪静。

二老表身高仅次于老六,长相和大舅极相似,总是露着和善的笑。我小时候在白湖玩,附近的中湾村有一座大礼堂,要是晚上放电影,他就穿着大衣,把瘦小的我包在里面,利用人群的拥挤把我带进电影院。小时候的我很欣赏他,加上他和大老表住在一起,所以我们经常见面。

某年暑假的一天中午,六老表在楼上午睡,我和二老表在家里低声闲聊。一位孔垄的师傅到门口菜籽换油,二老表就想把家里菜籽拿去换油,免去到榨油厂榨油的麻烦。这位换油郎当时正处盛年,虽是种田人,却英俊潇洒,身材修长,肌肉紧致,一看就是铁骨人。屋外艳阳高照,二人在堂屋你一言我一语讨价还价,声音忽高忽低,生意已经谈成,换油郎也许是心里高兴,大笑起来。正在这时,楼上的六老表快速地从梯子上下来,一声不吭,径直走到换油郎面前,照着他的脸,使劲甩了一耳光,大声骂道:“吵得好死!老子睡个觉都不得安宁!”转身离去。换油郎顿时面部僵硬,愣在那里有好几分钟没说话。二老表又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和善的笑,且笑得口水直滴,还一个劲地责怪换油郎:“谁叫你笑得这么大声,把他吵醒了吧……”我在旁边看着,也是惊呆。

三老表初中毕业学做泥瓦匠,卖力为生,早期的他很正派,至少不生事。五老表年轻时顽皮,整天在外游手好闲,无事生非,大舅和大舅妈为他操碎心。一天,大舅妈评论老五:“好吃懒做可以,莫偷莫抢。”三老表接道:“好吃懒做哪来钱花,没钱花他不偷不抢?”从这句话看出,此时的三老表三观还是端正。但随着家族势力的不断增强,他也随之发生变化。杨垏张氏是外婆的娘家人,在这个复杂的多姓村,力量薄弱的他们自然投靠日益强大的殷氏门下,两大家族红白喜事常有往来。其中有一勤快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和我们同辈,平时以老表相称。张老表比我们年长近二十岁,在二十一世纪初期,他的老婆不幸因病去世。出殡那天,亲戚朋友都到场,张家的姑父和外甥父子俩也一起过来。

农村人喜欢热闹,张家和殷家又是亲戚,三老表作为殷家代表带着在家的表嫂都去。在灵堂祭拜时,二表嫂、三表嫂、五表嫂和六表嫂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叽叽喳喳,她们发现张家外甥站在一旁,没有行跪拜礼,立即起哄起来。舅娘去世,外甥跪拜,理当如此,外甥也不错,笑着跪下去,但表嫂们不依不饶,责怪做姑爹的没有教育好儿子,也要姑爹下跪。姑爹和嫂嫂同辈,要姑爹向亡嫂下跪,不合礼仪,姑爹不跪。开始的风向很正常,为热闹好玩,活跃气氛,接下来要姑爹下跪,把气氛弄紧张。在杨垏,老表们有势,表嫂们也好强,吵闹着非要姑爹下跪不可!

三老表开始也是跟着笑闹,见姑爹不跪,就跑过来拉,姑爹再不跪,他就往下压。这位姑爹也是种田人,牛高马大,在自家村庄也是逞强之人,儿子也成人,人长树大。平时虽也听说殷家人不好惹,没想到这般难缠,他恼羞成怒,用手把三老表推了一下。前文已叙,老表们都不高大,一对一,落下风多,三老表当时就被做姑爹的推倒在地。这下捅了马蜂窝,在杨垏,还没有人敢对殷家人动手!三老表迅速站起,用力打了姑爹一拳,随即二人在灵堂对打起来,表嫂们见状,一边助战,一边呼叫援兵。东家屋前一时间乱作一团,外甥怕父亲吃亏,也参入进来,用板凳把三老表打翻在地。

那天二老表、五老表、六老表其实都在家,只是没有来参加宴席。他们在和朋友打牌,接到信息,立马赶来。一到现场,六老表解下皮带,大吼着对外甥尽力一甩,顿时打得他头破血出,四处飞溅。可怜忠厚的张老表一会儿拉这个,一会儿劝那个,像和尚跑楼。好在姑爹父子机灵,见势不妙,逮个空儿从后门逃走,据说三老表事后还住院治疗。

年轻时的五老表是个浪子。

很早就接触“浪子”这词,但浪子到底是什么人我却没有具体的印象。接触五老表久,我认定他懵懂时即是浪子一枚。

小时候的五老表特顽皮,我们在一起玩耍,他一刻也不消停,按现在的话说,就像有多动症。好动的孩子身体壮,结实,他不挑食,啥都吃,吃完就动,“没皮的树都要爬”。他要是不动,就是“龙体欠安”。但他有恙不需要治,大舅妈做一碗好吃的,美美地睡一觉,第二天就活蹦乱跳。许多年来,我只见过他病一次,而且在那仅有的一次,听说我们来,虽然烧没退,他还要从床上爬起来和我们玩,至于吃药打针,一次都没看到。

这样的孩子教室坐的住么?他生于1969年,1977年破蒙,按理说1982年小学毕业就要读初中。结果他小学毕业就走上社会,至于参加没参加小学毕业考,有没有小学毕业证,都是未知数。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黄梅已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也不知是五老表不愿学手艺,还是大舅没送他去学,反正他啥事也不干,就这么在社会上浪着。村里人谈起他,“十天半月回来一次,有钱就在外面混,没钱就回来住几天,手里有钱又出去。”

其实在这阶段,五老表已学坏。他在外的生活开支主要靠扒窃和盗窃。有一次,他来我家,在堂屋,他手臂上搭件衣服,脸带微笑,逗引着并和我搭话,手却伸向我的上衣口袋。他在向我炫耀他的扒技,我算是服了他。

如果说移动的客车是五老表扒窃的主要阵地,那么静默的供销社是他盗窃的主要场所。有一次他带二哥到一家供销社社活动,他让二哥假装购物吸引营业员,自己在另一头轻而易举撬开供销社的柜台,盗取东西就走。在十五六岁时,五老表已熟练掌握溜锁撬门的技巧,父亲得知这些情况后,不要二哥和他一起玩。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做违法犯罪的事迟早要受到惩罚。五老表坐过几次牢,具体次数不清楚,至少有两次。未成年时一次,成年后一次。未成年时劳教时间比较短,只有几个月时间,由于黄梅县的拘留拘役所在我家附近,母亲又爱面子,只能让二哥偷偷地去看望。

成年后那一次,我印象深刻,因为差点儿把我带进去。那是1988年,五老表已十八九岁,我还在县师范读书。暑假期间,我在白湖捉鳝鱼,住在舅家。一天傍晚,我和徐成富(改革开放后杨垏考取的第一个大学生)在一起闲聊,二老表提着保温桶和一盘蚊香要到白湖派出所去,我们也要跟着去,他没阻拦。

到白湖派出所一看,在车库里,五老表一只手铐在车库铁门上,另一只手闲着,整个人坐在一张宽大的洗衣凳上。今晚他将在这里过夜,二老表手里的蚊香就是给他晚上睡觉驱蚊的。虽然家近在咫尺,就是不能回去,这就是违法的代价。由于派出所就在白湖村辖地里,且大舅在村里有一定声望,他还是受到不少优待,没进号子,能吃上好饭,睡上好觉。

在紧挨着的号子里,关着五老表的同伙。这小子就没那幸运,一块只能看到半张脸的方孔是号子的窗户,没人问他是否吃饭,没人关心他晚上睡觉是否有蚊虫叮咬。他听见有人来,便起身通过窗户小声地和我们说话,他说什么我已记不清,当时只感觉那小子特帅气,以致多年后我心里一直没有释怀:这些不学好的人怎么外表都那么好看呢?以前在我心里坏人都是青面獠牙的怪兽形状,看来都是书的误导。这是我第一次进派出所,这里的一切让我感到很新奇。

五老表吃完饭,我们三人又回来,一夜无话。第二天早饭刚吃过,白湖村喇叭高声广播,要二老表带我和徐成富到派出所去,不得有误!徐家大舅(因为我是杨垏的外甥)成富的父亲紧张地埋怨道:“昨晚叫你们不要去,偏要去,出事了吧!”

我们糊里糊涂地跟着二老表去了。原来昨晚下半夜,手段高强的五精兽仅用一只没有上铐的手,拿着地下一段废铁丝弄开手铐,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开号子,和同伙一起跑了!警察怀疑他们的出逃和我们有关联。好在这一对飞天大盗逃出派出所后,在一个朋友家睡觉,天亮警方发现情况不妙迅速出击,不一会儿把他们又逮回来,不然我们难以辩白。我们去的时候,他俩正在楼上受审。

第一次面对警察的审问,我心里很害怕,小声地说:“所长,我是县师范学生,小徐还是初中生,我们昨晚只是过来看看,没做坏事……”疲惫且不失威仪的所长看着嫩竹似的我们,和气地说:“没事,回去吧,以后不要来。”二老表过来带我们回去,楼上传来像又不像五老表的哭声,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男子拿着扁担盛气凌人地从审讯室里走出,二老表回望一眼,不无心疼地说:“今天必定会被痛打一顿!”

事后不久我们得知,这两位“鼓上蚤”好几个月前盗窃蔡山供销社,东窗事发后被逮住。如果他们积极赔偿,承认错误,求得谅解,可以轻判,现在他们不但不承认错误,还越狱逃跑,问题严重。最终五老表为此劳教二年。

对这个顽皮的浪子,大舅妈始终没有放弃。五老表犯错误后,大舅妈积极求人宽恕。大舅极讨厌这个逆子,恨不得他“把牢底坐穿”,大舅妈不许,强拉着大舅四处求人,回来哀叹:“我这个五儿将不知什么时候改邪归正,今天拿一袋糯米到县里去找法官,那个法官看都不看一眼。”为这小“时迁”,大舅和大舅妈确实操碎心。

两年后,五老表刑满释放。他回家那天我恰好在杨垏,便过去看他,他好似将军荣归故里,坐在家门口高谈阔论,大谈狱中见闻。大舅妈自然是热情接待,大舅站在一旁,恼他作鸡屎臭。他也知他爸不喜欢他,吃完饭便到大哥家去坐。

在姐姐家里,五老表坐在沙发上,依旧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舅悄悄走到他身旁,趁他不备,照着他的嘴就是一巴掌,打完就跑,口中骂道:“自丑不觉,坐牢回来像在哪当官回来一样,嘴里咵个不停……”五老表迅速起身,追上大舅,对着他爸屁股猛地一脚。我连忙上前扯住他,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儿子打老子,心里惊讶不已。

后来我参加工作,去白湖的时间渐渐少了。在这期间,五老表好像改变不少,至少不再漂泊。1993年,五老表成家,表嫂是个理发师。做手艺的人能说会道,八面玲珑,见人一脸笑,大舅家六个儿媳妇,就算她最漂亮。这谁能想得到呢?

过三四年,五老表膝下添一儿一女。腋窝钻出人来,他不敢怠慢,逐渐知道锅是铁做的,他开始懂得要生活。多年的流浪生活,养成他自由散漫的性格,他不再学手艺,也没有手艺,赌博就是他的手艺,年头年尾搞两把,一分田都没做,竟养活一家人。

文学作品中的好人完美无缺,坏人外表狰狞,内心丑陋,一无是处。现实中的好人有缺点,坏人有优点。未成年时的五老表是个人见人厌的坏孩子,到中年后因过去的“辉煌历史”让熟悉他的人人见人怕,其实不招惹他,他还是讲道理的。回头的浪子金不换。到晚年,大舅和大舅妈彻底分开,大舅妈住在六老表家里,大舅就住在这个曾经打骂过他的儿子家里,这讨厌的逆子还给他养老送终。

为了生活,主要以赌博为生的五老表,曾和老婆一起开过美容院,他总是和法律打着“擦边球”,说违法吧,社会危害性又不是很大;说没违法,明明违反法律的条文。在国家政治浑浊年代,他还被任命为村治安主任,乡镇干部,派出所的干警都成为他的座上宾。穿着警服的五老表嘴角叼着香烟,手插裤兜,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要听党的话,跟党做对没好处。”哇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进入二十一世纪,国家开始大治,取消农业税,像五老表这样的恶人慢慢失去利用价值,“官复原职”,又做回普通农民。从那时到现在,他以什么为生,干什么,我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儿女还没有成家,他的人生还没有圆满,他还需要奋斗,然而这个昔日闻名乡里的浪子已“如日西斜”,属于他的时代悄然结束。

大姐1981和大老表定亲,1984年结婚,中间走动三年。60后70后清楚,那个时代没有闪婚。

明眼人一下就看出来,你大姐和老表开亲不是近亲结婚吗?是的,他们也许是黄梅最后一对近亲结婚的夫妇。大姐和大老表都生于1960年,他比大姐大几个月。他们的联姻到底是谁起的头我至今不知道。也许有人说,就是你父母提出来的。我相信有可能是我父亲提出的,因为单人独马的父亲自幼尝够人丁稀缺的苦,非常羡慕舅家人丁兴旺,期翼把女儿嫁入望族免受外人欺负。我也知道二姨父这个媒人是临时指定,但我要说,我父母都是文盲,大舅作为旧时代过来的读书人,大老表作为新时代的知识分子,高中毕业生,完全懂得国家政策,近亲不能结婚,如果要追责,他们才难辞其咎。现在追究这事毫无意义,打住不说。我只想说,如果没有开头,凭着大姐的勤劳和智慧,找一个爱她的人,她的一生一定不会这么凄苦。可惜没有如果。

大姐没进一天学堂,虽然在她所处的时代,这样的女孩很多,但我总认为这是她悲剧人生的根源,这也是我心里总有一点怨怪父亲的原因。如果她稍微读一点书,有自己的主见,有更多的谋生技能,就不用吊死在一棵树上,就可以更大胆地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是后话不提。我素来不喜欢自夸,我们家族的人读书还真不笨。大姐若是上学,一定不差。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濯港公社办“五七”农校,姐姐就在那上几个月的扫盲班,凭这几个月打下的根底,她后来开店记账,进出清楚,从不与人起争执。

我们兄弟几人读书都读到自然止,这是大姐的恩德之一,她为家族发展做出牺牲,我们应当铭记。大集体时期,姐姐没上学,自然在家挣工分。改革开放后,大哥、二哥和我都在学校读书,后面的两个弟妹嗷嗷待哺,祖母尚健在,家中九口人生活,家大口阔,正是家中最艰难的时候。就在这发展的瓶颈时期,又是大姐挺身而出,和父亲一起挑起家中生活的重担。那时期很多农村姑娘水田的活干完,就做地里的活,地里的活干完就在家做针线活,或者闲坐。姐姐把庄稼活干完就外出做生意,贩跌贩卖,赚中间差价。也不知她从哪里找来的生财之道,每天傍晚到城关进货,第二天一大早就用箩筐挑到附近各村去卖,去的最多的就是关山工业园,那里有很多乡镇企业,工人多。我放假有时也和大姐一道拖着板车到那里去,站在路边吆喝。

大姐非常节约,要说每天也挣些钱,她从不乱用一分。早餐自家吃,中餐有时自带,有时我们送餐,有时卖到家附近自己回来吃,晚餐一律回家吃。渴了喝自己带的水,没带或喝完,就到路边清水塘捧水喝。姐姐为娘家发展吃不少苦。

生意好时,当天下午姐姐就到城关进货,父母怕她一个姑娘家不安全,就让我们哥仨去接。从老家到十里铺有将近十里的山路,蜿蜒曲折,有的路两边树木茂密,阴森可怖,偶尔还有几声鸟叫,更增加夜的惊悚,姐姐一人走肯定害怕。我们兄弟边走边聊,走到105国道,皓月当空,大地如银。若是远远望见好像大姐的身影,我们便一路小跑,果然是大姐!她分外高兴,一把放下担子,大口地喘气,脸上笑颜如花。大哥和二哥便轮流挑担,我拿些水壶、饭碗等小东西跟在后面,大姐拿着钱包开心地走,健步如飞,兴奋地讲述自己一天的主要经过和精彩瞬间。

吃完饭大姐就开始盘点,赚的钱大部分交给母亲,留一点散钱第二天做生意用,就这样周而复始。这时期,不是大姐如此吃苦耐劳,精明能干,我们兄弟是不能顺利接受教育的。

大姐不仅勤劳能干,而且性格开朗,得到很多善良人喜欢。她在企业那一块做生意时,有一位叔叔是一家肥厂的财务主管,经常照顾她的生意。有一天上午,姐姐周围站着一圈人,叔叔过来笑着说:“今天要是小王叫我一声亲牙(黄梅方言:父亲的好朋友,干亲家),我就来做一笔大生意。”周围的人们都跟着起哄,姐姐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说:“亲牙,你要什么,你就买哒。”人们一阵哄笑,叔叔又笑着说:“这没办法,不买也得买。”这其实是这位叔叔换个方式扶助姐姐。那个时代,善良人很多。

自己的姐姐生的咋样,自家人长期在一起没感觉。我只告诉大家一件事:当大姐和大老表婚姻破裂时,她走在白湖街上,一位知情的老人见了说:“未必商桂珍年长色衰后,就一定比这个女人强?翻么事。”这是这位老者的原话,我没有添油加醋。大姐和大老表从外貌上来说是相配的,要不当初订婚时,大老表怎会一声不吭呢?大老表是典型的小白脸,奶油小生,身高不过一米六五,体重不过一百二,嘴皮子比较溜。大姐和大老表比较大的差距是:大老表是高中生,姐姐是文盲。胡适和江东秀的故事大家想必清楚,大老表和胡适相比何如?所以说,婚姻是始于颜值,终于人品。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有啥说啥,大老表和姐姐的婚姻基础是不牢固的,我善良的父母太优柔寡断。在他们定亲后,相互走动的三年时间里,随着大老表进入企业,慢慢混出人样后,就开始出现裂痕。那时姐姐整天在外做生意,风吹日晒,气色肯定没商桂珍好看,商桂珍生于1964年,比姐姐也小四岁。1993年我调到白湖乡工作,一位白湖村的和大老表是同龄人的同事告诉我,“那个草帽厂办的很坏事,拆散两个家庭。”原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白湖村在改革开放后,办了一个村办企业,和姐姐已订婚的大老表就在那里认识小他四岁的商桂珍,就开始传出绯闻。我现在也是过来人,人在未婚时这山望着那山高,无可厚非。大老表缺德就缺在婚前不散婚后散。现在回想起来,如果那时姐姐和大老表就此打住,该多美好!

1983年,姐姐在企业做生意。一个白湖村的名叫齐耀(音)男青年当着许多人的面对我姐说:“你老表不喜欢你,你老表不要你。”姐姐当时大窘,立马停下生意,回到家里,扑在桌上大哭。待我父母弄清缘由后,立即传话舅家,质问缘由。舅家说,哪有这样的事,都是年轻人之间的戏言。大舅当时还是村里的老干部,深得人们敬重,齐耀的父亲还特地就此事从遥远的白湖骑自行车来到我家,向我父母赔不是,说这是年轻人说的好玩,姑爹姑妈不要当真。那一天我恰好在场,往事历历在目,母亲向来好客,执意留他吃饭,他不肯,在家门口拉拉扯扯好几分钟。

当年腊月,大老表来接送年节。他一般很少在我家留宿,当晚母亲有意不让他回去。晚上,他和大哥哥睡一床。他脱衣裳上床,还没有入睡,姐姐便腼腆地过来,坐在床头,笑着问他:“宏发哥,我们现在这么大,新社会婚姻自由,你要是看不上我,没事,你买来的东西我也没用,我都退给你,你要是不要,我就折钱算给你也行。”大老表眼睛微闭,用手臂遮着半张脸,说话虎声虎气,“我哪说什么啦?你听到我说什么?人家说的总当是我说的。”姐姐见他如此,只好悻悻地退出房间。我当时在旁边,耳闻目睹,静静地听。

不会有空穴来风,大老表狡辩只能说那时他的实力还不够,或者说大舅那时还能劝住他。其实那时要是就这样散了,是姐姐的福分,我们到现在也不会那么气恨他。可惜没有如果。1984年冬,二十四的姐姐嫁到殷家。结婚那天,四位外公悉数到场,他们微笑着坐在门口一条长凳上,不言自威。爷爷辈上门迎接孙媳妇,许多年来我是第一次看见,空前绝后。外公们的到来,给我们王家莫大的荣耀,也是他们对殷王两家第三代开亲的看重,我父母自然是非常高兴。那时家里虽然很贫穷,双亲还是竭尽全力给姐姐置办一房可观的嫁妆。

我那时小,对很多事看不透。1986年,大姐出嫁两年后才生下大外甥,我记得外甥出生时正是暑假,恰好我考取县师范的通知也到家。外甥出生的喜讯传来,母亲喜出望外,命我送一些鸡蛋过去看看姐姐。我一到姐家,几位舅妈都在那里,她们笑着说姐家今年是双喜临门。我第一次看到新生儿,真正的“赤子”,浑身红红的。后来我做父亲,儿子出生身上不那么红,我才知道,“赤子”说明外甥在姐姐肚子来还没有发育好,姐姐怀孕时,营养没跟上来,不过那时人们生活多不富裕,新生儿大多这样。外甥出生,第一次做外公的父亲不用说内心是极为喜悦,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轻轻地对我说:“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我那时不懂,父亲怎么说这话?他担心什么呢?现在我懂了,父亲是从外甥出生,判断姐姐和大老表的感情,他认为,现在孩子都有,女儿女婿的关系应该稳固。我可怜的父亲,在姐姐出嫁后没有怀孕的那段时间里,他的内心是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外甥出生后,母亲没有父亲内敛,整天喜形于色,乐呵呵的。大老表坐着一辆三轮车来接她去做外婆,她笑得合不拢嘴。路上,司机开车比较快,大老表伶牙俐齿:“你开慢点,小心把我家婆摔着。”这一声“家婆”竟又让母亲大喜一回,回来后她笑着对我说:“宏发哥那个做过(黄梅方言:有过错,犯过错的意思)的,也晓得叫我家婆。”母亲非常疼爱她这个侄儿,即使到现在对这个伤透她心的侄儿,她也没有破口大骂过,最厉害的骂法不过就是骂他“做过的”。

大老表和姐姐从定亲到结婚,一直没改口,喊我父母还是喊“姑爹大姑”。他们心里虽略有微词,但都没有表现出来。所以当大老表喊母亲“家婆”时,母亲自然情不自禁。年轻时的我不懂母亲心境,总以为喊“大姑”和喊“家婆”没什么区别,现在我明白:一声家婆,在母亲心里,是女婿对她女儿的认可。哎!我可怜的双亲!

大老表能力出众,在企业越混越好,在那时是不多见的暴发户。可惜的是,他混的越好,在家的时间就越短。他基本常年在外,姐姐是控制他不了的,那时通讯又不发达,他人在何处都不知道,回来就回来,没回来姐姐啥也不知道。姐姐没有种田,就是在家带孩子。生活必需品都由大老表办好,然后算计着给一些生活费。在外人看来,她是幸福的。老家前排的黄奶,对我母亲说:“娥佬喂,你有眼光,帮女找个多有能力的伢!”我母亲内心又是一阵窃喜。其实我略微感知一些,姐姐生活并不幸福。强势的大老表自恃能力强,会挣钱,在家对姐姐颐指气使,在姐姐和大舅娘争吵时,曾粗暴地动手打过姐姐。大老表虽然较富有,但特别精明吝啬,害怕姐姐补贴娘家,给的生活费常常不够用,姐姐有时早晨刷牙没牙膏,到月末钱用完,大老表又没回家时,总要把家里的米拿到白湖街上去卖,补贴家用。

他们虽然聚少离多,但姐姐是易孕体质,一年生一个,从1986年大外甥出世,到1987年外甥女出生,1988年小外甥降临人间,三年三个孩子。姐姐一人带三个孩子,其辛苦过来人不说自明。大老表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几次。我从未见他扫过地,下过厨房,连孩子都很少抱。

任何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基因得到好的传承。有人可能会问,近亲结婚生的孩子不是有问题吗?他们很幸运,三个孩子都非常正常。即使这样,也挽留不住大老表那颗“驿动的心”,阻止不了他“前进”的步伐。如果孩子有问题,大老表因此做这“横心事”,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他真是当“帝王”的料,六亲不认!现在大外甥女出嫁,小外甥结婚,都生孩子,第三代也非常健康。

1984年大老表结婚后,二十岁的商桂珍也已出嫁。不过,随着大老表不断崛起,商桂珍婚后怀孕,不久堕胎离婚,他们之间究竟怎样的藕断丝连,我们王家概不知晓。当时计划生育国策虽然十分紧,但对资产阶级来说,基本形同虚设。按国家政策,1987年外甥女出生时姐姐就应该结扎,大老表没有同意。1988年,小外甥出生时,更应该结扎,他还是不同意,计生同志只好给姐姐上节育环。一般人不理解,表面上他是在给姐姐留后路,实质上,也是在给自己留后路。他一直在朝着自己既定的目标前进。

每个时代的暴发户都喜欢在老家大兴土木,盖漂亮的房子来彰显自己的实力。大老表没有,他到底有怎样的资产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结婚后一直居住在大舅给他盖的一间半的假楼房里,五口人挤在一张床上,他没给家里添置一点像样的家俱或电器,连他自己最想要的电视都没有买。大概是在1990年,他买了一些红砖,置办一些木制的门窗,连屋基都浇筑完毕。人们以为他将要盖房子,回家长住,结果计划戛然而止,房子不盖,没人知道为什么。

商桂珍大概是在八十年代末离婚后,离婚后一直在湖北蒲圻县打工,也不知是谁安排。大老表和她联系上后,开始不着家,愈来愈开不惯姐姐,嫌家里脏,嫌姐姐做的菜不好吃。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丈夫若果爱妻子,妻子的缺点也是优点;丈夫若果不爱妻子,妻子的优点也是缺点。我现在也是过来人,一个男人的爱是有限的,他心里装下一个女人,就装不下另外的女人,哪怕是自己的糟糠之妻。濯港镇企业发展红火时,在武汉设立办事处,大老表被肥厂领导安排去汉办工作。他此一去,如放甲鱼喝水,渐入深水不归。

可以这么说,大老表不要姐姐结扎,不打算在老家盖房子,都表明他的心已不在姐姐身上。实质上,在1989年——1991年这段时期内,他和商桂珍由保持联系已走向同居。在汉办,大老表家外有家,已是不争的事实,他身边的同事朋友都知道,只是我们不清楚。

我们虽不知道,但作为女人,作为妻子的姐姐是感受得到的。她心中有话,无处可说,不敢和父母讲,怕他们担心伤心,只好给我这个读书的弟弟讲。“老五,宏发哥总说要跑。他和我吵架,总是说:我要是和你过一生,就是你福禄寿全。”我那时二十多一点,也不知怎么处理,只得劝她:“你就让他一点,不要和他吵。”说实话,大老表也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此时他去意已定,他是在向姐姐打预防针。他在等待时机。

从1988年小外甥出生以来,姐姐时常担心大老表不回来过年。只要每年春节他回家住,她内心就一阵高兴。1991年腊月,大老表像往常一样,置办一些年货,安排一些家事,然后在妻子儿女的注视下,微笑着登上北去的汽车,一去不复返。

1992年春节,天寒地冻。在除夕的前几天,大老表不辞而别,把姐姐和三儿女丢入“冷宫”,让他们在孤独寂寞中度过史上最冷清、最悲凉的春节。

我们全家人的心比这寒冷的天气还糟糕。大老表终于撕下挂了七年多的遮羞布,让他和姐姐不和的消息大白于天下,他不再到我们家向我的父母拜年。除夕之夜,我们一家也过得极为沉闷,没有欢笑,父母亲更担心几十里之外没有丈夫的姐姐除夕之夜将怎么过,唉声叹气。大年初一,我们出门向乡亲拜年,我的双亲一天没出门,只在有人上门时,才强装欢颜接待。

在这期间,虽然没听见谁说什么,但我感觉什么人都在议论我家的事,背地里嘲笑我们。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全家人的心头,令我们抬不起头,直不起腰,透不过气。以前,大老表是我们家的骄傲,他是村里数一数二有能力的女婿,就是这个有出息的女婿反戈一击,令老丈人家,也是他姑父家猝不及防,成为全村人的笑点。姐姐如若真的要离婚,那将是自解放以来村里发生的第一桩离婚案。

正月初十,晚饭过后,父亲请来二叔父、堂兄和另一位远房堂兄来家中商议如何处理此事。三位都是读书人,都是人民教师,加上我这位初出茅庐的教师,一共是四位书生,大家不自然地坐在一起,对视无言。

父亲尴尬地开头,说出每个人都知道的“秘密”。这件事对我们家来说是头一次遇到,对其他三人也是第一次遇到。它不同于一般的离婚案,双方当事人都可以见到,而我们这里的男方是根本看不到人,现在他身在何方?有什么想法?我们一概不知。

堂兄和大老表年纪相仿,他们曾在一起念过书,深知他的为人,此时堂兄表现最为激进,“不要怕他,到法院门口躺着,要法院出来处理!”我当时听了,觉得这种处理方法超出我们家人的能力,我们家人都忠诚老实,要我们做“皮赖”做不出来。五人商讨到深夜十二点,还是没拿出具体可行的方案,最终似乎只有堂兄的方案可行。可是第二天天亮,我们家人谁也没有那样做。

慢慢地,杨垏人和杨辛人都知道大老表已离家出走要和大姐离婚这事,许多人认为姐姐那么年轻,只有三十多岁,还有生育能力,还会再婚。姐姐在气愤时也会说:“我也把三个孩子全丢下,我也不管!我也走!”然而话是这么说,看着哭哭啼啼的儿女,心软的大姐没有离开杨垏半步。

全家人的生活重心逐渐转移到姐姐身上,她需要关照。母亲有空就过来陪她女儿,也给舅家施压,逼迫他们去找自己的儿子。大老表留下的生活物质慢慢告罄,他有意留下几百元的债权需要人去讨取。那时的我年轻有力气,周末有空就到姐家,带她外出讨债。我骑着自行车,载着姐姐,一家一户地讨。斯时的道路土路多,坑坑洼洼,丘陵地带更是崎岖不平,蜿蜒难行。我家一辆大桥牌自行车最终不堪“劳累”报废,大老表留下的永久牌自行车又担起重任,载着我们继续驱驰。当时的人们都非常善良,知道姐姐的境况,只要一到他们家,就毫不犹豫,迅速归还。

几百元钱对于三个孩子的家庭来说是杯水车薪。为了生活,有六七年没有种田的姐姐开始独自种田。当然,这期间大舅对外甥女还是多有关照。

好心人开始关心姐姐的感情生活。姐姐在艰难时,也略有心动。她非常信任我这个读书的弟弟,如果觉得可行,就带男人来见我,其实她也就带一位男人来。该男人是濯港镇桂墩人,我印象深刻,身材匀称,相貌端正,其前妻因不能生育,经不起乡间的流言蜚语服毒自杀。从眼缘上说,他们互相接受,我也一眼看中。但矛盾的焦点在于:姐姐希望他来杨垏,男人希望姐姐到桂墩。矛盾不可调和,最终不出半年,这位优质男娶妻成家,姐姐依旧单亲。

如果姐姐自私、狠心,不瞻前顾后,凭自身条件,往前走一步不是难事。她丢不下她的儿女,带过去又怕受欺受气。至于让男人上门,哪个优质男愿入这虎狼之地?

我素有家族观念,虽是一介书生,能力有限,也以保护姊妹合法权益不受非法侵犯为己任。在姐姐伤心之时,我积极地给她支持帮助,希望以此给她信心和力量,不至于倒下。但由于当时年轻,做出许多现在想来幼稚、可笑、可怕的事情。

那年上学期,我在柳埂小学工作,单位有一年轻同事,和我年纪相仿,他有一件蓝色的带有肩章纽扣的外套,穿在身上很像警察。我就请求他陪我一起去白湖,冒充警察,吓唬吓唬“小三”家人,他爽快地答应。

三月的一天上午,我俩骑着自行车,边走边问,大约一个小时问到商桂珍娘家。商家处于白湖村李国赵(音)。他们本是蔡山镇段塘管理区一个名叫何咀自然墩的人,解放后因家里成分高,被赶到李个赵居住,在村里不受李姓村民待见,商姓在李国赵只有兄弟两户房烟。

我们到时商父不在家,商母在家,她听说是派出所民警上门,急忙找来自己的兄弟应对。我们进来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告诉他们,你们的女儿破坏人家家庭是不对的,应该主动回来处理。商老细一问三不知,商桂珍的母亲也矢口否认,女儿没做这事,现在哪里也不知道。大约询问半小时,我们也没问出什么。这次跑路,有一点收获:知道商桂珍家的具体地址。

大老表在这半年一直音信全无,他对我们避而不见,原因有二:一是无颜见我的父母;二是害怕坐牢。他认为自己和商桂珍走在一起,属于重婚,触犯刑法。他不给我们逮住他的机会。

他越是这样,我们越是希望他出来面对。下半年秋季开学,我又邀约四位年轻同事,和二哥一起再次来到商家。这次是晚上去,商父在家,我们见到商桂珍的妹妹,没有见到她弟弟。这次来,说实话,我是想把动静整大一点,给点颜色他们瞧瞧。不说打人,起码要打砸一些东西,表达我们的愤怒。然而商父斗争经验丰富,在我们还没动手之时,就按住身材不高的二哥,大声吼叫起来。

他这一吼,惊动周围的邻居,李国赵的村民先后出来。虽然商家不受人们喜欢,但我们的行为打狗欺主,人们慢慢越聚越多,并开始指责我们。形势对我们越来越不利,我们中的一位大龄朋友,比我成熟,他告诉我们赶快撤,免得夜长梦多!我想此时商老细也必定报警,就撇下二哥,带着众人从村后退出李国赵。

当我们到姐姐家时,姐姐大吃一惊,母亲也在那里。她们对我们的行为情感复杂,既感激又害怕,既支持又担心,连忙做饭款待。得知二哥还在商家未归,姐姐连忙去求助四位舅舅。

果然商老细去报警。警察到时,我的四位舅舅也到。我们的行为虽涉嫌违法,但没给对方造成多大的伤害,商家女儿破坏人家家庭,也是有错在先。警察秉公处理,当晚批评教育并释放二哥,罚款三百元。

任何违法犯罪行为都需要付出代价。我们家那时生存环境很不好,付不起那成本。当时有人指点我们去逮住商桂珍弟弟(我觉得这也是商家不让唯一儿子出现的原因),甚至告诉我们商桂珍弟弟的姓名,所在学校的班级,但我们没有这样去做。以暴制暴是糊涂人所为,只会得不偿失。但人在那时节真的活得憋屈,我有时也想走极端。在当时,大哥二哥都成家,我没有。试想一下,如果我不是读书人,我没有稳定职业,我是无业游民,我生活艰难,我是烂命一条,我会怎么样做?所以后来当类似张扣扣替母报仇这样极端事件多次出现后,我感触很深,法律制裁违法者我无话可说,但在道德情感上,我对他们是理解并同情的。

多年以后,我想起两到李国赵,特别是第二次,总有一丝后怕。我个人怎样咎由自取,而我的朋友多是民办教师,如果因我家私事连累他们转正或人生成长,那将是我一生背负不起的人情债。真感激年轻的我们当时没有冲动,没使事态扩大化、严重化。其实那时商桂珍和大老表在武汉不仅同居且已怀孕,他们已紧紧地抱在一起,我们的行为于事无补,只会使他们抱的更紧。

这年十月我敬爱的外公去世。其实在姐姐成家七八年的时间里,一起上门来迎接她到殷家做媳妇的四位外公已去世两位(大外公即我的姑爷爷和三外公),如今亲外公去世,只剩下小外公。外公去世,我父母自然是要到场的,为了不见我父母,作为族中长孙大老表还是躲在武汉不归。处理完外公丧事,在这次家族聚会上,母亲为了女儿的未来据理力争,声泪俱下。“我要把你们殷家的祖宗牌给砸了!做出这种事来!”“你敢!”小外公一声断喝,母亲偃旗息鼓。祖宗牌不砸,母亲砸自己,绝食!“宏发再不回来处理,我就死在殷家”!大舅终于答应,秋后处理,一定给姐姐一个交代。

古历冬月的一天,身体羸弱的父亲带着我和堂兄来到多年未至的殷湾。大舅、二舅、三舅和大老表、二老表比我们早到,殷家人喜欢展现他强大的人才优势。在这一天,谨慎的殷家人让大老表一直躲在人烟稠密的殷湾,这是他的祖籍,他随处可躲。他害怕我们带警察上门逮他,至始至终没有出现。

议事厅设在大外公家,那时姑奶还在,不过伊已年迈,不再管事。在处理会还没开始前,三外公的大儿子走进堂屋高声说道:“这事应该是我们到王府上去处理!”这位舅舅是一位公务员,他的境界比一般人高,他用他的发言表达对我们的声援。

会议由大外公的儿子殷老师主持,这位舅舅是文革前的师范生,一直在孔垄镇教育界工作。他本是我们的表叔,为显示我们两家关系的不一般,母亲指导我们喊他舅舅。说实话,这位殷老师我瞧不起,作为一名教师,他家中五个孩子,没有一人读好书,考好学。在这次议事会上,我父亲多年来接他母亲回娘家省亲的感情,他全忽略不计,不顾自己身上还流着王氏的血液,完全倒向殷氏一边。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大老表答应事后带他大儿子到武汉去学做生意。

经过一上午的讨论,会议达成以下意向:大老表和姐姐感情破裂,已无回旋余地,现协议离婚。姐姐离婚不离家,可在杨垏居住。三个孩子,前面两个孩子归大老表抚养,小儿子姐姐抚养。争论最激烈的就是关于小儿子抚养费和支付多少钱给姐姐的问题。在讨论这个问题时,我方完全处在下风,因为姐姐在殷家等同一个“下人”,她对大老表到底有多少收入一点也不知情。大老表在三元复合肥厂当多年推销员,七八上十万元应该有吧,可我们没有证据。人们都说他有钱,他说没有。姐姐和他一起生活七年多,生三孩子,该弥补多少,我们也是一头雾水,只是凭感觉谈,怎会向他多要?我们从一万五开始谈,没有。一万,没有。八千,没有。最后六千,才谈妥。协议书由殷老师书写,一式两份,双方签字画押,择日上交法院,由法院最终裁决。

协商完毕,中餐时间也到。我们两大家族几十号人就在姑爷爷家用餐。在饭桌上,大家都默不作声,低头吃饭,突然父亲老泪纵横,声音哽咽,端着饭碗的手不住地颤抖,吃不下去,“如此害我女,我也要休妻……”父亲从小吃苦长大,格外坚强,在这之前,我从未见他流过泪,祖母去世他都没流泪。原本指望女儿找一个好人家,却出这样结果,实在伤透他心。然而父亲这样的气话,引来大舅的不满,“哲贤,儿女的事,我们能做主么?我也不想这样啊……”大舅说的是本心话。

午餐刚吃完,二舅拉着三舅急着离去,我挽留他们,因为我觉得事情还没有最终处理好,二舅怒气冲冲地转身对我高声说道:“你是读书人,读书人讲理,你说这事和二舅三舅相干不?”很显然,刚才父亲说的气话也惹怒他们。多年后,我回想起此场景,极为同情父亲,势单力薄的父亲在那种场合下,连一句宣泄情绪的话都没人接受。殷家没有善良人。

堂兄在二老表的带领下,去见大老表,然而十几分钟后空手而归。六千元钱没有,以后再说。大老表还发明一词,“十亲不能九顾”。照他的意思,让姐不离开杨垏,有屋可栖,是他对姐最大的恩赐,不然逐出殷家,彻底断开。他就不想想,拿着姐姐那一份共同财产,到武汉置业定居,到底是谁照顾谁?人在做,天在看,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的,就都是你的。你只是幸运,在那个法制不健全的时代离婚,现在试试,看你瞒的住不?

结婚自由,离婚自由,我对大老表要和姐姐离婚真的不很生气。我生气在该散时不散,不该散时散,以及离婚后那种无赖的态度,没有一点人情味,没有一点情义,禽兽不如!男人养小三多受人诟病,《蜗居》中的宋思明为什么受到很多人们喜欢?因为他有情有义。他既安顿好前妻,又对“小三”负责,一个人如果没这样的能力,就要安分守己。表兄啊,且不说姐姐是你表妹,是你糟糠之妻,即使是一般关系的女人,你也应该公事公办,妥善处置。你不但不帮扶,还黑占姐姐应得部分,和小三过幸福的生活,还自认为对前妻不错,真是皮厚心黑,十足的渣男!

我在我的文章《混账》中记述一位同事讲的真实故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对年轻人也是姑舅老表开亲。那时黄梅冬季总要外出进行较长时间的水利建设。某天晚上女孩在出差的工地上,被同村的一个狗嚼的“刺”了,年轻人干柴烈火,你情我愿,无可厚非,麻烦就在仅这一次,女孩“中奖”。男女双方家长听说,果断地让男孩把女孩接过去。理由:“除了郎舅亲不是亲”,这羞姊妹户不遮谁来遮?亲戚之间就要互相补台。我家亲戚互相拆台,相比之下,人品高下立见。

我要感谢大老表,他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人可以为一己私利,六亲不认。就在二舅三舅走后不久,大老表也主动撤退,所形成的协议成一张废纸,大人们一天的时间白费。

“弃人妻女好得意,妻女弃人意若何”?我在文章《儿女情仇》中讲述的表叔小女儿在长江上失踪,他到女婿家大打出手的故事,也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表叔就是殷老师,自家心爱的女儿被婆家欺负他那么生气,表兄的女儿被侄儿抛弃他没一点同情心,还助纣为虐!我只能说天道有轮回。

现在只要看到新人出嫁,我就不由自主流眼泪。姐姐当年也是这样热热闹闹嫁出去的,可惜现在孤身一人。我衷心祝愿天下所有女孩遇皆良人。

冬季转眼来到,1993年的春节依旧十分寒冷。

1992年秋季的那次协议会,虽然没能完全处理好姐姐和表兄的离婚事宜,但他们儿女的抚养基本按协议执行,大外甥和外甥女由大老表出钱,大舅和大舅妈抚养,小外甥由姐姐抚养。由于在同一个村子里,两个大孩子基本在他妈家多,在寒暑假时期,他们也会去武汉他们爸爸的家。

1993年6月,体弱多病的父亲突然病逝。父亲的早逝既有时代原因,也有家族原因。他害的是肺结核,这种病在当时治疗技术上已经攻克,只要长期治疗,坚持服药,是可以控制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中国农民生活的又一个艰难时期,各种费税又多又重,民不聊生。父亲是1990年夏季在一次被大雨淋湿后高烧不退,最终确诊为肺结核的。起病之初,父亲还是非常乐观,对战胜疾病充满信心,每天坚持服药,遵从医嘱,戒掉吸食多年的香烟,当年就控制住病情。听说那时比尔▪盖茨援助中国,肺结核病人可以免费领取核心治疗药,可惜政府没有执行到位,底层农民服药仍然需要自己掏钱。我记得父亲那时一年为治疗这病得花费一千多元,靠他种田的收入根本负担不起。我们做儿女的一个接一个地长大,需要成家立业,父亲一心想着完成他的人生任务,他的能力有限,在儿女和自己之间只能选择成全儿女,抛弃自己,慢慢地他放弃治疗。我们那时都年轻,不知道这种“站着病”的厉害,看着父亲每天坚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好好的,都没把他的病放在心上。

如果说生活的艰难和疾病的折磨已经掏空父亲的身体,那么姐姐婚姻的失败就成压垮父亲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表兄的不义行为对他形成致命打击,他看不到生的希望,享受不到生的快乐,整天面对的是无法排遣的烦恼和无尽的疾病折磨,父亲低下高贵的头颅,放弃挣扎,静待死神来临。这些我们都不知情,大哥和二哥刚刚成家,都忙于生计,我的工资微薄,父亲也不愿意拖累我,他从没向我开口要钱治病。六月的一天傍晚,父亲像往常一样从地里除草回来,半夜突然口吐鲜血,永远地闭上双眼。

勤劳善良的父亲去世并没有带走所有的厄运,姐姐的问题还没有最终解决,失去男人庇护的她在多年没事稼穑之后,开始独立耕田种地,顽强生活。虽然姐姐这般努力,也只能勉强解决温饱。

1993年9月,我调到陶河中学,由一名小学教师成长为一名中学老师,1994年上年结识爱人,当年十月我们便走在一起。

1995年我又调到白湖中学,这学校离姐姐家很近,只有两三百米的距离,课后有事没事我就到她家看看。小外甥那时还很小,营养没到位,抵抗力差,老是生病。有时去姐家,遇上小外甥生病,我就带他去看病,去得多了,白湖村的“赤脚医生”也认识我。有一次,小外甥又生病,我抱着他去看病,大舅得知后,也跟着来。村医姓王,灵通人士,见大舅来,结账时就说:“这次让他爷爷付。”

这一年冬月,发生一件改变姐姐命运的大事——105国道扩建改造。当时的县委县政府组织全县民工十几万人,奋战在105国道沿线。姐姐的家就在国道边,她不用出工,做过生意的姐姐灵机一动,抓住这难得的商机,用一张竹床,上面摆些香烟、瓜子、汽水等小商品,做起买卖。不要小瞧这生意,由于当时大路边做这生意的少,人流量大,国道改造工程完成时,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姐姐净赚一千多元,那时我的月工资只有两百元。人们走后,姐姐就用这一千元做本,在村里开第一家代销店。这店现在还开着,店名“登华代销店”。

精明的姐姐再一次走上经商这条路。由于店面太小,朝向也不好,大路在东,店面朝南,起初基本做杨垏这个小村的生意,只能维持姐姐和小外甥的日常生活开支。但这是一个大进步,让姐姐彻底脱离农业生产,而且生意在向好发展。为了赚马路上流动人员的钱,天晴,姐姐就把家里的小商品拿到路边摆放,傍晚收回去。在夏季,姐姐还拉起一个大凉棚,摆放西瓜水果,后来生意好,挣的钱多,又添置冰柜,卖冰棍冷饮。虽然挣的钱不多,很辛苦,但比种田强,不用老是求人。

我姊妹情深,而且有保护家族人的思想,所以考虑家族的事多,考虑自家的事少。爱人那时不理解,为此我们经常口角。姐姐得知,很是惭愧,劝爱人,“都是姐姐不好,你们千万不要为我的事吵架。”能做到么?

姐姐和大老表的离婚事没有完全解决,也不利于他和商桂珍成立新家。大约是在1996年,大老表主动提出离婚,诉状送到姐姐家,我打开诉状一看,状词写的是“解除非法同居关系”。我当即生气,让姐姐不要理他,结婚七八年,孩子生三个,竟然还是“非法同居关系”!我书生意气,要离也是我姐提出离婚,你没资格。于是我开始自学有关婚姻法的知识,翻看不少法律资料,也咨询不少法律人士。堂兄也曾带我去找过他的一位做律师的学生家长,可惜“寻隐者不遇”。通过一番周折,我懂得,姐姐和表兄是近亲结婚,那时又没有结婚证,确实属于“非法同居关系”,不过子女和财产都可以按“事实婚姻”来进行处理。好像最高法院为此还有个司法解释,设定时间界限,比如以1984年为界,1984年某月某日以前诸如没有结婚证的,近亲结婚的民间约定俗成的婚姻统一视为有效婚姻,1984年某月某日以后视为无效婚姻,但财产和子女按事实婚姻处理。1994以后凡是没有结婚证的近亲结婚都视为非法同居,不受法律保护。具体怎样以法律条文为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说实话,我原打算是追究表兄重婚罪的,当这一点不能成立,只得解除他们的婚姻关系。1998年我草拟离婚诉状,定于该年解决表兄和大姐离婚问题。在濯港法庭我和大老表见面,这是1992年以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他一副成功人士派头,上身缎质高级衬衫,手戴发亮腕表,意气风发,六老表像保镖一样,如影随形跟在他的身后。他这时已在武汉做水产生意五六年,财源滚滚,不改先前的高调性格,“我可以决定武汉鳝鱼市场价格的沉浮。”就是这样一位洋洋得意的“有钱人”,只给和他一起生活八年,生育三个孩子的表妹区区一万元。

没有正式离婚的时候,姐姐还是很坚强,屋里屋外很少表现忧郁。当解除他们婚姻关系的通知书正式下达到家时,大姐在床上睡着,脸朝里,身边没一个亲人,我知道她心里非常难过,却不知怎么劝她。我还要上班,我把法庭判决书放在姐的枕头旁,匆匆回到学校,那天中午大姐肯定没吃饭。她悲伤的样子,永远定格在我的心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单亲妈妈的生活很艰难,心里不愉快难上加难。姐姐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心得起来么?农村人淳朴,不是人人都淳朴。农村人善良,不是人人都善良。“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失去依靠的姐姐在他们眼里就是“更弱者”,惹恼他们,他们专捡“痛处”打,开口闭口姐姐是“没人要的女人”。好在姐姐十分顽强,坚决予以还击,她不像母亲,我母亲太善良,我母亲总是劝她忍让,“你要是让她,她越觉得你善良好欺负,天天欺负你!”不过,老表们有时也给予有力的帮助。

时常处在焦躁中不利于身体健康。斯时姐姐的生存状态很不好,我有时也想她不用守妇道,她人是自由的,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然而执拗的姐姐遵从她内心的教养,做上门人可以,不想上门免谈,从不轻易与单身男人有瓜葛,带着小外甥,寂寞地生活着。终于有一天,坚强的姐姐病倒了。

岳父是一名资深外科医生,姐姐生病后,我经常带她到濯港医院看病。姐姐的病和肝炎很相似,面色蜡黄,四肢无力。她从白湖坐车到娘家,有一段土路要走。以前这段路她只要二三十分钟就能走完,生病后要走上个小时,走走歇歇,脚没劲。岳父和他的同事也都是当肝炎给姐姐检查、开药,刚开始可能是心理作用,服药一两次吃饭睡眠似乎好一些,精神也可以,过一两天又是原样,没疗效。姐姐这病,费了我不少精力。

我偶尔打听到当时黄梅名医孙大夫的住处,我决定带姐姐去他那看看。孙大夫住在西门口,白天我要上课,在一个没自习的晚上,我骑摩托车带姐姐过去。姐姐治病的过程我在我的文章《名医》中有详细记述。

姐姐的病是甲状腺功能减退,俗称“甲减”,内分泌失调症,与情志有关,需要终身服药控制。其实药不贵,孙医生卖的贵。为了不让我们去别地买,孙夫人把药瓶上的药名給撕了。本来只要几元钱一瓶的药,她买100多元一瓶,姐姐给她五十元,孙夫人就给几十粒,也不数,随手给,吃不了多长时间又要去买。几个月下来,姐姐直呼“治不起”。在这里我申明一下:我这样写,并不是说孙夫人有多坏,人都是自私的,都是为了生活,那时医生日子也不好过。我只是据实描述,突出底层人的内卷和不易。

二哥那时在武汉,就让姐姐过去,首先确诊疾病,然后弄清楚药名。两件事很快完成,孙大夫判断准确,药名“甲状腺片”,剂量小一点2元一瓶,高一点4元一瓶,长年服药也不过几十元。经过一段治疗,姐姐的病得到控制后,生活慢慢恢复正常。

此后一两年,我有空常到姐姐家,一到就有事,最多的是给她进货,用摩托车去白湖街给她进卖完的货。不过,大姐待我也不错,我帮她做事,她不要我吃亏。她喜欢养鸡,也善于养鸡,雏鸡长大,还没开音,她就说“这鸡大补”,让我捉一只回去吃,有时春上,一周一只,同事羡慕不已。

2020年,我调到新学校,离大姐远了很多,去她家当然没以前勤。不过只要说大姐家有要紧事,我一定过去。她药吃完,我就去买好,送到她家。这事只能我来做,大姐没读书,也不知到哪里买。大姐为此很感激我,总是说“人家是大的照顾小的,我家是小的照顾大的”。2012年,姐姐的儿女都长大,我决定“让贤”,五舅不能一辈子帮你们的妈妈买药。儿女照顾父母天经地义,让他们去买药,也能增强他们的责任感。外甥们果然比我会办事,他们在网上买,买好寄给他们的母亲。

在我离开白湖的十几多年时间里,姐姐家发生很大变化。勤俭节约的姐姐把以前二老表的一间半屋基买下来,翻盖三间漂亮的大楼房。“造屋打船,日夜不眠”,在农村盖房子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姐姐一个女流之辈,又是拆,又是盖,日夜操劳,用将近一年的时间,在一片废墟之上,盖出完全属于自己的别墅。她还在房子的东边盖了一间平房,作为门面房,店门朝向105国道。勤劳的姐姐再也不用辛苦地把货物搬来搬去,生意也比以前好多。

在这栋新楼房里,先大外甥女出嫁,后小外甥接婚,姐姐完成她的人生大事。小外甥特别争气,在他小姨父和小舅的牵引下,在南方混的有模有样。他身材不高,相貌也特像大老表,情商高,伶牙俐齿,现在做到一家装修公司的高管。目前他生育俩男孩,在东莞、惠州各买一套房。姐姐非常疼爱俩孙子,儿子买房,倾囊而出,有一套房的首付就是姐姐出的。

有人可能会问,你姐怎么这么多钱?不断开源节流是姐姐挣钱的不二法宝。首先小店有稳定的收入,其次她家在马路边,附近有人在工地做事,看她家宽敞,人员简单,就到她家租房住。还有一点,身体好的姐姐总是到附近打零工。直到现在,她还到白湖街一家服装店给人家做中餐。现在的姐姐说话声音洪亮,“以前跟他过日子,钱由他发,没一点尊严,现在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姐姐节约附近有名,为自己她从不买肉,除非家里来客。她家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蔬菜园子里有,要加强营养,就吃鸡蛋,或杀鸡。我知道她特节约,担心她身体吃不消,有时去她家就买一点肉去,结果没吃完的肉姐姐非要我带回去不可。衣服她更是不会买,儿女成家后,由儿媳和女儿买。

小外甥在外买房后,孩子们也到南方去了,姐姐一人在家多。母亲晚年身体不是很好,不能自理,就到姐姐家,一来给她女儿作伴,二来方便姐姐照顾她。我们也不要姐姐吃亏,一年给两万多元的辛苦费。

在姐姐生活蒸蒸日上的时候,自以为了不起的大老表并没有持续走向辉煌。问题家庭难出好孩子,殷家家风本来不正。我离开白湖中学不久,大外甥来白湖中学上学,学校老师知道殷家人不好惹,懒得管教,大外甥正好胡作非为,打架斗殴,欺凌同学时有发生,初中还没读毕业,就到武汉混社会。他爸正需要免费劳动力,就让他到水产市场打下手。

这个孩子不讨大老表喜欢,后母商桂珍更是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见不得他。他们两人的“优质基因”其时也正在读初中,大老表把他们送回黄梅,就读私立晋梅中学,把大外甥安排在大市场,同一个老年光棍居住在一起。

有一次,五老表到武汉他大哥那里去玩,一家子人在大市场碰面。商桂珍见叔叔来,故意指责大外甥,有意挑起事端,“现在养大,见不得我这做娘的。”说实话,大外甥本不喜欢商桂珍,处在叛逆期的他表现更是激烈,从没喊她一声妈,总是直呼其名。“商桂珍,你咕,咕个什么!”大外甥也不示弱,两人争起来。五老表一生提拳头走路,打人打惯手,为了在嫂嫂面前好好表现,顺势拉住侄儿,在他头上敲了两板栗,甩了两巴掌。大外甥这时火正旺,有气无处出,顺手拿起鱼箱上一把尖刀,刺向他五爸的腹部。

六老表其时也在傍边,见侄儿动刀杀兄弟,这“恶菩萨”咬着牙,大吼一声,操起一根钢管,照大外甥头就打。十五六岁的伢儿,像嫩竹一样,如何受得这毒手?当即卧地,四肢不停颤抖。六神经还要打,大老表适时喝止。在场人向我谈起这事,仍心有余悸,“那娃当时像青蛙一样,不停颤抖,我以为这娃打死了!”后来我三舅也听说这事,惊讶不已,对他大侄儿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宏发,虎毒不食子!”

殷家人非常阴险,他们把五老表送到医院救治,大外甥不管,给一点钱,让他外逃,“你不走,公安局就要抓你!”小孩经他们这一吓就真的走了。这下遂了商桂珍心愿,终于将讨厌的养子逐出家门。大外甥从此浪迹江湖,至今三十多岁,还没成家。

大外甥我一般看不到他,只在过年时偶尔见一两次。他回黄梅就到他妈家落脚,饥瘦饥瘦的,说话语无伦次。听人讲,一到下雨变天,他头上的伤疤就像鸡啄米,一阵一阵地痛。这娃算是废了。

大老表精心培养着他和商桂珍生的一对儿女。不过,凡事不由他设想。听人说,为培养这俩娃,大老表花不少钱,武汉黄梅两头跑,也很辛苦,结果这俩娃中考连普高都没考取。

大老表在武汉摸爬滚打近三十年,现在应该功成名就,成一个大老板,他早年就说过,自己“能决定武汉鳝鱼市场价格的沉浮”。不过,他即使做了大老板,我也不佩服他。我欣赏许记坤、齐耀宏、胡电铃、张明强这些武汉黄梅商会的大老板,他们致富不忘扶危济困,造福桑梓,在家乡修路架桥,规划学校,为“美丽乡村”建设出钱出力,献计献策。特别是许记坤,富可敌国,身价过亿,依然同结发妻子恩爱如初。大老表要是有他这么能干,估计商桂珍早就也成了前任。在武汉的同志帮忙打听一下,武汉黄梅商会,可有殷宏发这位同志。

1992年大老表过河拆桥,我们老家并没有立即中断来往,去舅家送节拜年我们一年都没落下。我有一女同事得知这情况气愤地说:“你家人哪就不晓得受气?你姐都这样,还到你舅家送节。送另外三位舅舅年节还说的过去,送你大舅节,我怕你大舅大舅娘吃的好死哦!”她说的有道理,人有时要有血性。你一味迁就他,他就以为你软弱好欺。农村人礼数多,亲戚之间生病住院要去看望,且礼尚往来。这些年,舅家但凡发生一点小事,姐姐务必通知我们。没办法,看在姐姐面子上,我们去尽礼数。若是我家发生什么事,我姐不说,舅家人就当不知道,姐姐不好意思开口,更担心说了也没人理会。我家兄弟四人,一年一家轮流到舅家拜年。我母亲六七十岁的时候,也不知从那一年起,大舅家在黄梅四五个孩子,过春节竟没人去拜他大姑母的年。2008年大舅去世。我们毅然中断同大舅家的来往。(完)

后记:《在那遥远的殷家湾》这篇文章前后写了八篇,将近四万多字,详细描述我们殷王两家的恩怨纠葛。关于姐姐,起初我是想写又不想写,我的外甥媳妇希望我写,她想了解她婆妈的故事,并说“我不想成为她那样的苦命人,更不愿过她那样的生活。”当我打算写的时候,爱人说:“写么事呢?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激发我,这是家丑么?姐姐是不学好,不守妇道,还是好吃懒做?如果是这样,遭人抛弃是家丑。当今社会,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生活,自立自强更自爱,不给国家添麻烦,顶门立户,履职尽责,拆盖房子,给儿女成家立业,大事一件接一件地做,试问一下,有多少女人能做到?

我写这篇长文,不为姐姐博同情,也不为姐姐博掌声。她生活很好,不需要人同情。她也不需要掌声,虚名于她没什么意义。我希望姐姐以后的生活平静自在,身体健康,起码要活过大老表,让她看看,大老表离开她后生活到底有多幸福;也让大老表看看,姐姐离开他后,生活到底有多艰难,是不是天就塌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关于寿数这一点,我很自信,我相信姐姐一定高寿,因为她经历这么多的磨难,内心已经非常强大,人又勤劳,朴素,对生活的要求非常简单,这样的人,上帝一般会忽略。

我之所以如实记述这件事,倒是真的希望这些文字作为史料能保存并传承下去,留给我的后人看。希望若干年后,我的后人看到这些文字,能感受先人所受的屈辱,并萌发向上的力量,足矣!

作者简介:王武雄,一位资深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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