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哲学的两条进路-今日头条

“关于诸神，我无法知道他们存在或者不存在。因为有很多障碍阻碍我们的认识，既包括问题的晦涩，也包括人生的短促。”

这样一段话，其态度是现实的，其姿态是谦恭的，并不狂悖；这样一段话，实际上并不完全否认神的存在，只是承认因为认知的有限，无法确定神是否存在。说这段话的人对于神的看法，让我们不能不想起孔子——“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然而就是因为说了这么一段大实话，这个人不但被赶出了素以文化著称的城邦雅典，而且其著作也被统一焚烧。这个人的遭遇向我们揭示了一个与大众印象截然不同的雅典，一个神权的雅典，一个不能对神产生哪怕一点点怀疑的雅典，一个对现实经验世界哲学充满恐惧的雅典。

这个被驱赶的人就是古希腊智者普罗泰格拉，在古希腊哲学史上，他虽然不能说是籍籍无名，但也绝不是大名鼎鼎，和泰勒斯、毕达哥拉斯、柏拉图等时代大咖比起来，他多少有点“泯然众人矣”了，经常性的被人遗忘。他及其所属的智者学派的思想也绝不是古希腊哲学的主流，在很多哲学书籍中甚至将智者学派归为诡辩之流，十分不受重视，往往只是古希腊哲学书籍上的一种对主流学说补充性质的说明。然而，在我看来，普罗泰格拉及智者学派的思想代表了古希腊哲学的另一条进路，一条更加类似于中国古典思想的进路，一条关注于人、而不是关注于神的进路。

在分析智者学派之前，让我们先看一看作为他们“对立面”的古希腊哲学主流有着怎样的特点。

泰勒斯是古希腊时期的思想家、政治家，他创建了古希腊最早的哲学学派——米利都学派（也称爱奥尼亚学派），被称为“科学和哲学之祖”，是古希腊“七贤”之一。泰勒斯最为著名的论断即“万物源于水”，被认为是第一个提出“万物本源”这个哲学问题的人。同时，泰勒斯在哲学上还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即“万物有灵”。有学者认为，泰勒斯所说的“水”，并非我们一般意义上理解的“水”，而是水神。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万物有灵，那么构成世界本源的水应该也是有灵的——那就是水神。结合赫西俄德和提尔泰将概念间的逻辑关系表述成为神仙之间的血缘关系（详见），古希腊当时的精神世界还处于神的笼罩之下，那么泰勒斯口中之“水”即是一种朴素的自然物，又是一个有灵性的神，同时还是抽象的概念，就是可以被理解了。泰勒斯及其米利都学派种种有关世界本源的假说，其实都是具有自然神性的。

如果说泰勒斯及爱奥尼亚学派还有那么一些朴素的唯物主义要素的话，那么意大利学派则彻底丢弃了唯物主义，完成了向客观唯心主义的进化。

不管是传统的自然神学观念遗留也好，还是现实的哲学思想的需要也罢，毕达哥拉斯学派笼罩在浓郁的神秘主义气息之中，具有神秘性。毕达哥拉斯的老师斐瑞居德就是一个著名的预言师，有很多令人震惊的成功的预言故事。毕达哥拉斯学派宣讲灵魂不灭转世，躯体是禁锢灵魂的坟墓。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万物皆数”，数学是神的语言，是神的体现，形成了一种客观唯心主义的世界观。除此之外，毕达哥拉斯学派还极力的神化自身。据记载，毕达哥拉斯常常讲，他原是赫耳墨斯之子埃塔利德斯，从父亲那里获得了不受生死限制的记忆能力；先后转生为欧福尔布斯、赫尔墨提姆斯、裴鲁斯，最后才托生为毕达哥拉斯。他的学生们则称他为先知，声称他知晓神意。此后，关于毕达哥拉斯的神迹越传越多、越传越神。到了罗马时期，毕达哥拉斯的形象已经彻彻底底成为了具有非凡神力的神仙，世上存在着大量关于他神通广大的故事。比如，毕达哥拉斯预见到将有一场反对自己的政变要发生，便逃离克罗顿，在渡过考萨斯河时，河水向他欢呼万岁以表示尊敬；在奥林匹亚赛会的剧场里，毕达哥拉斯向众人展现了他的金色影像；同一天的同一时刻，毕达哥拉斯出现在克罗顿和梅塔旁图斯两地；有一次，毕达哥拉斯脱去袍子时，人们发现他有一条金腿，这是他作为阿波罗神化身的一个信证。正如提尔泰认为，优诺米亚（良好的秩序）是普罗马特娅（远见）的女儿，图赫（幸运）和佩伊托（说服）的姐妹；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理性思想与神性思想相生相伴，甚至理性思想是受神性思想支配的、笼罩的。

毕达哥拉斯学说的先验性也是非常明显的。世界的本源是什么？这个问题提出本身及解答都不可避免地带有先验性——在当时（包括现在）没有人确切的知道世界的本源是什么，面对这种超出人类经验的问题，不管是谁，哪怕是泰勒斯和毕达哥拉斯，任何解答都只能是先验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对于这个问题给予了先验的、甚至可以说是超验的回答——“万物皆数”，用抽象数学概念构建起整个世界，形成了客观唯心主义世界观。

同时，这个问题本身也具有单一性——将万千变化、无限精彩的现实世界，归结为某一种（或几种）单元构成，甚至抽象为非物质的概念范畴（比如数）。除非否定这个问题本身——世界是多样的，不存在唯一的世界本源——否则，对这个问题的任何回答都不可避免地具有单一性。

而毕达哥拉斯学派对这个问题给出的答案远离经验世界，按照理性的数学法则构想世界、构建世界，使得数学在古希腊向理论化发展，成为一门理论科学。这又凸显出这条进路的另一个特点——脱离日常实践，具有贵族性。一般而言，只有贵族才有钱有闲去探讨世界的本源这样和生活无关的问题；普通劳动者需要揾食讨生活，哪里有时间讨论数字如何构成世界；作为这种世界观的附属产品，数学也演变成为带有贵族性的理论科学，而不再突出其在生活中的实用性。古埃及和两河流域数学的实用主义传统在古希腊学者手中丧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脱离实践的纯理论传统。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特别强调了数学的非功利性和纯粹性，好像生怕数学成为劳动人民手中的工具。在一则故事中，欧几里德愤怒地说道：“谁不知道我的学问（几何学）是完全无用的！”与之相应，古希腊的哲学家和科学家们具有明显的贵族色彩，泰勒斯、毕达哥拉斯、柏拉图都是奴隶主贵族，

世界由数字构成，世界的生成变化就是数字聚散离合的结果，因此世界是永恒的、相对静止的——由此可以推出：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学说还具有静止性。事实上，追求永恒不变的真理是古希腊哲学的一个突出特点。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学说追求并探寻永恒、不变、唯一、本体之类极端精纯的理念，体现了学说的极端绝对性。

综上所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学说具有神秘性、先验性、贵族性、静止性、绝对性。当然，不能忘记，毕达哥拉斯学派之神，仍是自然之神。毕达哥拉斯无论被视为赫尔墨斯还是阿波罗，都是自然之神，是自然神力的代表。人的行为要遵循自然之神利用“数”之和谐构成的规律——毕达哥拉斯学说的哲学世界观并没有脱离自然界的范畴，仍然将人之自由牢牢禁锢在自然神力之内，因此带有自然性。

意大利学派的另一个重要门派——埃利亚学派的学说也同样具有这样的特点。

埃利亚学派的创始人兼主要论述者——巴门尼德认为：世界的本源是一种抽象存在，因此是永恒的，静止的，而外在世界是不真实的。这种唯一的永恒不变的真实存在——就是本质世界——就是神。通过这种方式，巴门尼德否定了现实世界，否定了人类通过日常经验了解真实世界、了解真理的可能，并否定了人类经验世界的真实性。仅从对其学说简述中，该学说的神秘性、先验性、静止性、绝对性都不辩自明。而其贵族性及自然性，则和前述的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道理相同，二者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巴门尼德的学生芝诺以诡辩著称，但是芝诺的诡辩并不是一种文字游戏，而是对埃利亚学派的根本命题进行的辩护。在柏拉图的《巴门尼德篇》中，芝诺以类似于“白马非马”的方法论证了唯一存在的真实性，否定了世界的多样性。芝诺最为著名的诡辩，无论是“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还是“飞矢不动”，都是对世界运动性的否定，从而证明了世界的静止性。

了解过了这些代表古希腊社会主流的哲学观点，我们可以总结出其特点，那就是：神秘性，先验性，单一性，贵族性，自然性。什么是古希腊主流哲学的核心内容？那就是——追求一个永恒不变的真实存在——追求永恒不变的真理。不可否认，这种追求促进了古希腊古典科学对于自然规律的理论探求，是一种对于人类文明贡献巨大的理性思维活动；但是同样必须承认，这种追求是有闲有钱阶层穷根问道的一种精神活动，隐藏在这种追求后面的，是对人类劳动所天天面对的不断发展变化、多种多样的经验世界的否定和反动。

和主流观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智者运动。智者运动从人类劳动所天天面对的不断发展变化、多种多样的经验世界出发，利用理性的思维对这些经验进行总结和归纳；他们肯定人的经验，肯定人的活动，把人的经验作为一切真实存在的基础，把人的活动当作判断的价值根源；他们对看不见、摸不着、从经验世界无法证实的唯一真实存在持怀疑态度，并由此打破了古希腊社会主流哲学观点中关于神的神话，把人的行为从神的规律桎梏中解放了出来。

智者运动的代表人物是普罗泰格拉和高尔吉亚。普罗泰格拉最著名的论断就是“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该论断旗帜鲜明地强调人的作用和价值，承认人的经验作为一切存在的尺度，表现出强烈地以人为本——人道主义思想倾向。高尔吉亚被冠以诡辩著称，但是和芝诺的诡辩相映成趣，他的“诡辩”是对埃利亚学派所坚持的真实唯一存在的反驳。高尔吉亚首先从本体论进行反驳，论证“无物存在”；接着从认识论上进行反驳，提出“即使有物存在，我们也无法认识”；最后，高尔吉亚指出：“即使我们能够认识物，也无法告诉别人”。颇有老聃“无中生有”和“道名道，非常道”的意韵。

智者学派把人作为认识世界的基础，否定了人的经验无法触及的唯一真实存在和抽象理念世界，彻底否定了意大利学派的观点，其经验性、多样性、现实性和相对性都是不辩自明的。与意大利学派的贵族性相对，智者运动带有鲜明的平民色彩。他们并非出身世家大族，并不定居在某个城邦，而是在各个城邦中游走，通过教书育人、收取学费来生活。他们向城邦的公民们传授知识，宣讲自己的哲学观点。他们的学说一经传播便引起轰动，形成一股思潮，被称为“智者运动”。这些智者们的经历和中国的孔子颇有相似之处，他们的观点也和孔子极具平民性的观点极为相似。正因为智者运动所蕴含的哲学思想具有强烈的平民主义倾向，因此能够在古希腊社会上产生巨大的影响，却又有意无意的被忽视——以智者闻名的古希腊学者少之又少，不是人数少——少数几个人怎么可能形成运动？而是不被所谓的古希腊主流思想界所认同，难以跻身上层社会之思想界；深受统治者所忌惮——否则普罗泰格拉怎么会被“民主”的雅典赶出城邦，又是赶人又是烧书呢？

智者运动的思想依旧具有自然性。他们认同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其所思所想也并不超越自然。只不过他们和孔子一样，深感人类认知的有限性，主张应该在已有的经验世界里，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建设美好的世界，让人能够过上美好的生活。这就在思想上给予了“人”以充分的自由——“天”与“人”或不分离，但是“天道”与“人道”是分离的；人不能处处受神的束缚，“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除了“敬鬼神而远之”，千万不要忘了具有根本性的“务民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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