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胡海燕:悬河之下花木兰
时间:2022-04-01 10:00 | 分类: 句子大全 | 作者:红网 | 评论: 次 | 点击: 次
悬河之下花木兰
文/胡海燕
1
这天正是立夏,天气晴好。我背着行囊,风尘仆仆,穿行在开封古城。
好友张燕在长沙录唱一段豫剧《花木兰羞答答》发送给我,是作饯行,也作接风。她生长于开封,工作在长沙,时间对半,各占二十多年。
我琢磨着这歌名:花木兰,羞答答。花木兰,神勇刚强,巾帼不让须眉,但毕竟还是一女子,自有女子的性情,因而也会羞答答的。
我仔细地聆听张燕的演唱,一遍又一遍。气息有些孱弱,稍有断续,但字正腔圆,气度不减,尤其最后那句哼唱,似吟欲唱,若思欲语,曲折婉转,绵长悠远。我感受到了爱恨痴狂、娇羞柔弱、知命认命、顽强坚定。
我确定地认为,张燕就是现代版花木兰。
她有花将军的豪爽、担当和仗义,也有木兰女的温婉、细腻和柔情。她的语音语调、言谈举止、为人处世,无不体现这一双重特点。
她是家里的主心骨,无论娘家,还是自己的小家。也是单位上的主心骨,领导和同事都都信任她,她总能在群体中实现她的独特价值。但是她又不屑功名,除了自己本分的,颇有魏晋名士的风度。
她主攻美术,也非常爱好音乐、戏曲。古典的、现代的、严肃的、通俗的,都能把玩一下。而且,玩着玩着,触类旁通,融会贯通出很多的哲学道理,记录下来竟然是篇文采不差的美文。
她爱好逛街、购物、美容、按摩,很会享受市井中的时尚。她可以装扮出都市丽人的精致典雅,也可以穿得像大草原上的牧羊女,有时也像个流浪的吉普赛艺人。
她的照片中,有身着旗袍,腼腆含羞的小桥流水般的江南韵致,也有面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从容高远和铮然风骨。
她跟长她二十岁的老人家是忘年交,跟小她二十岁的年轻人也是莫逆之交。她总在帮助别人 ,但骨子里是有一条鄙视链的。
她喝水用大碗,不用水杯。她待客豪爽,四五个高压电锅同时炖煮,热火朝天弄出几个菜来,颜色像黄河,她自己说挺好吃的。
她讲话嗓门大大的,语音语调中浓浓的河南味,铿锵有力,尤其是湖南人说不好的鼻音和后鼻韵母,被她从鼻腔里摩擦出通透的金属质感。可是一唱起歌来,她的声音立马变得细腻温婉,估计是戏曲里的假声唱腔。
她经常自嘲,但骨子里自信。她夸奖身边的朋友,很真诚,恰到好处,心里有伤痕的人对她都比较信任。
她总会未雨绸缪,居安思危,内心深处有种不安全感和忧患感。
她很有担当精神和能力,愈是艰难时节,愈是忍辱负重,勇往直前,仿佛可以单肩撬动一辆卡车,让男人都不得不服气。
她对生活有着浪漫的追求和品味,但少有冲动不切实际,她会珍惜现有的柴米油盐。
她不会过于执念的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懂得拐弯破局。但内心多情,很容易感动。
她已过知天命年龄,但主动与年轻人一起工作玩乐,呵护年轻人成长,自己也保持心态不老,思维不僵。不像别的同龄人倚老卖老,对新鲜事物缺乏敏感,逐渐被时代抛在后头。
我想,张燕的个性气质一定离不开生养她的那方水土——开封。
2
在少水干燥的北国大地,开封是个例外。
开封是个湿哒哒的城市,境内河流湖泊众多,俗称“北国水乡”。
因为水源丰富,土地肥沃,农耕发达,水运便利,先后有夏、战国时的魏国、五代时期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宋、金八个朝代建都于此,史称八朝古都。开封因此有了多个曾用名:老丘、启封、大梁、汴梁、汴州、东京、汴京、祥符,历经历史的演进,最终定名“开封”。
若是琢磨一下,“名”其实蕴含着“命”,人名如此,城市名亦如此。
纵观开封城4000多年的变迁史,不由感叹“开封”之名实喻“开封”之命:开封开封,一开一封;开启一段,尘封一段;又开启一段,又尘封一段……
开封的命运起落浮沉,都因为一条河。黄河是开封的福星,也是开封的劫数,可谓“兴也黄河,毁也黄河”。
黄河成河115万年前,本来距开封几百里远,后面历经几十次的改道,最终定位于开封之北不远处。从战国时魏惠王挖掘鸿沟引黄河水南下,到隋炀帝修筑大运河,直至北宋东京水运网络的构筑,黄河就与开封境内境外的水系贯通一体,开封成为水陆要冲,运路咽喉。从此,开封与黄河相依相伴,恩怨情仇。黄河水的涨落起伏掌管着开封城的兴衰存亡。
开封的高光时刻当属北宋帝都东京时代。“汴京富丽天下无”,开封成了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市。四野如市,茶坊酒肆,青楼画阁,绣户珠帘,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箫鼓喧空,彻夜不眠。官员百姓玩作一团,据传皇上也经常溜到夜市游玩。
开封城内人文荟萃,群星灿烂,苏东坡、欧阳修、米芾、程颢、程颐、司马光、沈括等名人雅士汇集于此,杰作频出,开创了影响后世数百年的“宋文化”。
一个叫张择端的青年,画了五米多长的风俗画卷《清明上河图》,一个叫孟元老的人,写了一本书《东京梦华录》,真实地记录了那段盛世繁华。
然而,由于黄河流经黄土高原,携带大量泥沙,冲出郑州邙山后,进入平原,落差变小,泥沙沉积,日积月累,致使开封段的黄河河床高出开封市区地平面7~8米,最高处达10米以上。“河底日隆堤日高,黄河竟是天上涛。”开封段的黄河号称“地上悬河”。
黄河成为悬在开封头上的一把剑。
因为屡次战乱,掘开河堤,以水代兵,引水灌城;因为黄河自身地质结构及运动导致的大规模改道。开封城,多次被汪洋的黄河水齐顶淹没,多次被黄河的泥沙齐顶淤平。开封人,死了的,浮尸如鱼,连着古城被泥沙埋葬;存活的,哀嚎遍野,流离失所。
大水退后,活着的开封人回到开封,原址原貌,重建开封城。
“黄河泛滥两千载,淹没开封几座城。” 现在的开封地下3-12米处,自下而上叠压着六座城池:魏大梁城、唐汴州城、北宋东京城、金汴京城、明开封城和清开封城。
让人震惊的是,两千多年来,城的中轴线从未改变,“城摞城”“墙摞墙”“路摞路”“门摞门”“马道摞马道”成为开封古城的独特景观,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绝无仅有。
“城摞城”,开封的前世今生,开封的沧海桑田,开封的苦难深重,开封的倔强不屈,开封的生生不息。
悲哉!壮哉!
兴也好,亡也好;开也好,封也好。每个节点的相连就是一部文明史,每部文明史就是一个族群的血泪史,最后都归落到每个命如蜉蝣的个人身上。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一介草民,都只是沧海一粟,天地蜉蝣。可是,即便朝生暮死,即便遍体鳞伤,也要竭尽全力,灿烂辉煌,尽管最后都是眼含热泪,绝尘而去。
生命,是一个过程。“城摞城”就是生命的过程。
生命过程是人生的一场行为艺术,首要的是:好好生活,活着呗。
花木兰,女扮男装上战场,如此。花木兰,脱掉战袍羞答答,亦如此。
3
穿行开封古城,我寻访着开封的天、地、人。
开封悬河,位于开封北部十公里处黄河南岸的柳园口。烈日扬尘中,望见了悬河高高的河堤,我目测着它的高度,对应着心中早已知晓的数据。悬河此时不是汛期,黄河水宽广辽阔,平静地流淌,看不见滔滔黄水汹涌澎湃的悲壮奇观。我的心中没有遗憾,只是希望悬河不再长高。然而,悬河事实上以每年10厘米的速度在增高,黄河每隔120年改道一次的规律也没打破。悬河,仍然是开封头上的紧箍咒。
悬河,开封不得不接受的天命。
清明上河园,依《清明上河图》为蓝本而建。九百多年前,张择端把开封富庶的市井生活绘成一卷画;九百多年后,后代子孙把张择端的画还原成现实生活。对照《清明上河图》,穿行清明上河园,看风景旖旎,看商铺林立,看民俗表演,看游人如织。我是北宋皇城子民,兴高采烈,享受现世繁华。我是现代悬河儿女,悲欣交集,体验先辈辛苦缔造却已逝去的文明。真实在地下,虚幻在地上;真实在地上,虚幻在地下。
清明上河园,开封地下沉睡的惊艳。
开封铁塔,55.88米高,历时900多年,历经了37次地震,18次大风,15次水患。黄水冲不垮,泥沙埋不住,战火摧不毁,灾难压不住。1938年,侵华日军发射七八十发炮弹猛烈袭击,铁塔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却铮铮铁骨,巍然屹立。旧城埋下去,新城建起来,“城摞城”“墙摞墙”“路摞路”“门摞门”“马道摞马道”,丝毫不差,定位的就是这不倒的铁塔。
铁塔,开封城摞城的坐标。
开封鼓楼夜市,源远流长,热闹非凡,从北宋至今,一摆就是上千年。《东京梦华录》里记载:“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去处,通晓不绝”,“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逛开封夜市的除了游客,亦有许多的本地人,悠悠地逛,开心地吃,慢慢地品。回首烟花如梦寐,赏心乐事惜年华。食得人间美味,闻得人间烟火,生活有望,人世可续。
夜市,开封绵延不息的遗传密码。
开封人,见识过繁荣富贵,经历过大灾大难,自有一番彻悟。
知命,认命,抗命,应命,活命。这或许是悬河之下人与城千年抗争的智慧,久了,就成了文明。
街头有豫剧唱响,铿锵激昂:“刘大哥讲那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这女子们哪一点不如儿男。”
伫立路边,听完这首《谁说女子不如男》,我又点开张燕演唱的《花木兰羞答答》……
我知道,张燕的母亲是上一个时代的花木兰,年轻守寡,一己之力,拉扯大五个儿女,儿孙满堂,培养出县长、大学教授、国企高管。一辈子品质高洁,容貌端庄。87高龄,心无遗憾,乘鹤西去。
张燕的女儿是新世纪的花木兰,只身一人,飘洋过海,发奋求学,努力打拼,爱人爱己,生活幸福。
夜市灯火辉煌,熙熙攘攘,众声喧哗,各种美食,琳琅满目。
寻一店铺,坐下。
“羊肉烩面、胡辣汤、灌汤包、桶子鸡、红薯泥、汴京烤鸭各一份。”
“好嘞,就上。”
老板娘红扑扑的脸蛋,眼睛大,鼻梁高,颇有异域风情。不一会儿,扛来一张大托盘,托举着大碗小碗,干脆利落地摆在我的面前,宛然一笑:
“好好品尝,有事招呼。”
然后,麻溜地转向另一桌客人。
好一个夜市花木兰!